孙科当上了副师长,对兰花和孩子的感情更深了。晚上或星期天时,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孙科挽着兰花领着孩子,在营院里散步。每隔几天,孙科就要烧些热火,在院子里放好小凳和脸盆,帮兰花洗头。洗完了,孙科又静静地帮兰花把头梳理齐整。这时兰花就唱《解放区的天》。孙科也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兰花,望着望着,眼睛就cháo湿了。
后来,这些事被宣传科的gān事,写成了几千字很动人的故事,在报纸上发表了。更多的人都知道了孙科,都说:“孙副师长真不容易。”没多久,孙科当上了师长,当上师长的孙科仍做着这一切。
肖党仍经常去兰花家,帮助做一些家务活。孩子一天天长大了,不用太费心地去带了,这样兰花更多的时候就独自发呆。有时肖党去了,就陪兰花在院外的石头上坐一会儿。兰花不说什么,肖党也不说什么,两个人的目光都痴痴地望在不远处玩着的孩子。有时兰花会莫名其妙地叹口气,这时肖党就一惊,抬眼去看兰花,兰花仍痴痴地望着远方。半晌,肖党才从兰花望着的地方收回目光。他又想到自己昔日的家,自己的儿子。一想起这些,他心里就胡乱地翻腾。他真想回老家看一看儿子。儿子现在长得有多高了?是个什么模样呢?可眼下自己这种处境,儿子会认他吗?他又想到了那个憨实的女人,一想到这些,他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几个年头。兰花的儿子已经上学了。这期间,孙科当上了军长。
肖党还是肖党,肖党看管的仓库没变,他住的那间小屋没变。军营里的兵走了一批又来了一茬。肖党眼见着一批刚入伍的新兵,变成了老兵。最后又都复员了。于是又来了一批。肖党每月仍领士兵的津贴费。每过一年,他的津贴费就会增加一元,肖党是五团最老的兵了。一茬茬一批批的兵都知道肖党。兵们对他很尊重,每次见到他都远远地和他打招呼。他也和那些兵很亲近地打招呼。他望着这些兵,就想到了小德子。心想,这是一群多么好的孩子呀。没事时,他就和兵们聊一聊,问一些兵的老家的情况。他通过兵们,了解到了外面的世界在一天天地变化着。晚上的时候,兵们经常聚到他的小屋里,让他讲一讲过去战争的事。他每次都讲,每次讲到在朝鲜的最后那次战役时便不讲了,兵们便也不再问了。他讲这些时,兵们都仰起脸听得出神,激动处兵们的眼睛里会有泪光在闪动。他望着这一张张脸,一双双目光,眼前便闪现出当年那些兵们的脸。这时他的心就叹一声,小德子临死前jiāo给他的那只绣着金达莱的荷包至今仍压在他的枕头下。一想到这,一种很沉很浓的东西就从心底里翻涌上来。
更多的时候,他望着眼前这些兵,会想起家乡的儿子。儿子也快长这么大了吧?想到这心里就隐隐地有了几分骄傲和自豪。他现在仍记着那憨实女人说的话,“儿子长大了,会让他找你的。”有几次他在梦里,梦见了儿子。他知道是自己的儿子,可怎么也看不清。梦里的儿子只是一个很模糊的影子。梦得多了,在梦中免不了有和儿子很动情的细节,在细节的关键处却醒了,窗外是寥落的星星,清冷的寒夜。泪水无声无息地就顺着脸颊流下来。
很长一段时问了,他隐隐的有一种感觉。觉得儿子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来找自己。闲下来时,他就蹲在营院外的马路旁,望着一个个走近的年轻人。他在那些年轻人的脸上辨认着儿子的模样。他觉得只要看见儿子,他会马上就能认出来。他一次次想像着和儿子见面时的情景。有时公路上已经不见一个人影,他仍呆呆地痴望着。他每次期待儿子时总是全身心地投入,尘世间的一切事物,一下子离他很远。心里想的就是儿子。一天,他正入神地呆望时,一辆小车在他面前停下了。车里走下孙科。孙科一直走到他面前,他仍没发现。孙科立在他一旁半晌,叫了一声:“团长——”他这才回过神来。抬头见是孙科,又看了眼停在一旁的小车,还有立在车旁的随行参谋,他才慌慌地立起身,叫了一声:“军长。”孙科的眼睛却cháo了,面前这位痴呆木然的老人就是当年那个八面威风的团长么?如果没有那次战役,眼前的老人会是军长?司令?孙科望了他半晌,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拉过他的手说:“有机会,回老家看一看。”
孙科这句话他就再也忘不掉了。他平静的日子再也不平静了。回去一趟,看看儿子,这个念头不时地在他心里鼓噪着,一天天、一夜夜地执着地在他心中生根开花。
终于在一天,他来到了军部大楼,他要找孙科请假。门口的警卫不认识他,把他拦在门外,问他找谁。他说出了孙科的名字。士兵看了他半晌,才往里拨了一个电话。他不知这个士兵在给谁打电话。没多一会儿,走出来一个很年轻的gān部,那gān部他看着面熟,却记不得在哪里见过。那gān部却认得他,热情地把他领到军长办公室门口。他听出孙科正在屋里打电话,他就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敲门进去。孙科见到他先是一惊,这么多年,肖党第一次来找他。他望着孙科,就把自己想回老家看一看的想法说了出来。孙科马上就说:“好,早就该回去看看了。”孙科沉吟一下又问:“要派个人陪你回去么?”肖党摇摇头:“不用了,我还没糊涂。”孙科就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塞到肖党的手里,声音cháo润地说:“回去用。”他忙摇头推让。这么多年,他很少有花钱的时候,津贴费都攒了起来。他心里盘算过,回一次家足够了。趁孙科没注意,他又把那二百元钱塞到孙科的办公桌抽屉里。
他坐了火车,又坐汽车。恨不能一下子就飞回到那个他日思夜想的小山村里。他还清晰地记得门口长了两棵榆树的小房子。他赶回村里时正是下午。小村里很静,他又看到了村头那两棵老榆树。树下的房子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两间小房了,而是三间。看模样,盖起的时问不很长。他不敢贸然走进去,在门前徘徊了好久。他透过窗口向里望,看见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女人坐在chuáng上补衣裳。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女人,虽然老了,可他一眼仍能认出她来。一时间,酸甜苦辣,一古脑从他心里翻腾出来。他的眼前模糊了,半晌,他才艰难地一步步走过去。当他站在女人面前时,女人刚开始把他当成过路讨水喝的了。女人说:“水井里有,自己打吧。”他没动,立在她面前看见了她头顶花杂的头发,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泪水便涌了出来。女人这才抬起头,怔了半晌,然后惊呼一声,扔下手里的衣服,站在他的面前。转瞬,女人的泪水汹涌地流出来。久久,他首先开口说:“我来看看儿子。”女人一下子扑在了chuáng上。女人边哭边诉说这些年关于他的传闻。从女人的嘴里,他才知道,家乡流传着有关他的诸种传说。有人说,他是美国人派回来的特务,让政府抓住了,又有人说他在坐牢……这么多年了,女人怕孩子知道这事,影响这个家庭,一直没有告诉孩子真相。孩子现在已经不姓肖了,早就改成了现在男人的姓。孩子不知道他这个亲生父亲。女人说完这话时,一下子跪在了他的脚下,哀求着说:“你千万别见孩子,孩子还年轻,他还有前途哇——你不能连累他呀——”女人说到这,他什么都明白了。有些事是他早就料到的。可他听完女人的话,一下子还是木然地立在那里。他想,我不应该回来,自己已经是多余的人了。这次,他没有流泪。他在出门时,拿出了身上全部积蓄,只留出自己返回的车票钱。把剩下的钱塞到女人手里,女人不要那钱,他哽咽着说:“孩子我没养他一天,这钱……”说到这声音就颤抖了。女人的声音也不成了调:“这么多年,你也不易——”停了停女人又说:“等你不行那天,来个信。让儿子在十字路口……烧些纸……也算是个缘分。”他听了女人的话,仰天长叹一声。他走出门的时候,女人又追出来说:“孩子要放学了,要不,你远远地看上他一眼再走?”他很感激女人的这句话,于是冲女人点点头。他走出院子,坐在村头路旁的一块石头上。果然,不一会儿,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手臂上戴着印有红卫兵字样的袖章出现在院子里。女人迎出来,很响亮地喊一声:“大宝——”他听到了那一声喊,知道这一声是在告诉自己,这就是儿子。他抹了两把涌到脸上的泪,终于看清了儿子的面孔。儿子和自己年轻时长得一样,比自己那时高些,也胖一些。他真想大声叫一声:“儿子!”可他不能,他控制着自己。女人最后向他这里望了一眼,就牵着儿子的手进屋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蹲到路旁的沟里,手捂着嘴呜咽着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