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委员会没有任何命令。成了家的同志都赶紧跑回家,带着老婆孩子逃命。
赫姆瑞奇走到门口,只听见枪声四起;他有被人认出来的危险,但他必须不顾一切去把老婆孩子带到安全地方去。在他面前,雾中开过两辆军车,一辆小车,一辆卡车,上面装满蒋介石的士兵。远方有一处枪声不断,其他地方停了下来。
共和二路上没有士兵。他的店铺所在的街上也没有。没有!根本不再会有士兵。商店大门大开,他跑了进去,只见地板炸得稀烂,血泊一摊又一摊。商店受到手榴弹的“清洗”,早变成了战壕。女人歪倒在柜台上,几乎缩成了一团,胸前尽是伤口。墙角,有一只小孩的胳膊,手孤零零地尤显得小得可怜。“他们还不如一下子死掉!”赫姆瑞奇想。他特别害怕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缓慢死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如通常一样,只有痛苦的份儿,这比看到弹片带着血沫四处飞溅还要让人感到恐怖。透过鞋底,他能感觉到地板上厚厚的血迹。“他们的血。”他一动不动,根本不敢动,只是看,看……最后他终于看到了孩子的身体,就在身旁的门后面。他几乎喘不过气,流血的气味呛着鼻子。“应该把他们埋掉……”他用钥匙把门锁上,在商店门口呆立着。“哪怕来人发现了我,我也要这样做。”可是他并没有走开。
他知道他正在承受痛苦,可是,一种麻木的光晕环绕着他的悲哀,这一麻木紧随着脑袋不适和发怔而来。没有什么悲哀会让他惊奇:总体来说,这次命运给他的猛烈一击大大超过往常。死并不让他吃惊;它比活着也坏不了多少。令人心寒的是,他不能不想到流淌在这扇门后面的血,居然带来如许多的痛苦折磨,命运这一次竟是如此糟糕地耍弄着人;他曾经拥有的一切都被剥夺得jīng光,这倒让他别无牵挂。
他又走进商店,关上门。尽管灾难突如其来,尽管脚底下传递他一种感伤,除了徒有四壁再也一无所有,可他心中却有获得了解放之后的快乐,这是无法抹去的残酷,有力而深刻、带着恐惧与满足。他感到这种快乐在体内就像一条汩汩流淌的地下河,越涌越近;尸体躺在那里,他的脚立在地上,被他们的血牢牢粘住。简直是个讽刺,就像他就是那些凶手——特别是面对比死去的女人显得更加天真的孩子,可是现在他不再虚弱。相反,他也能杀人。突然间,对他来说,活着不仅仅是人类生命之间的惟一符号,更非最佳方式;进而,他了解他们,爱他们,而在复仇时会比在活着时更加完整地拥有他们。他又一次注意起脚底,站在地板上,踱来踱去,思想无助于肉体,但他却有一种昂扬jīng神充溢全身。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如此有力:他毫无保留地沉溺于这种不顾一切的陶醉状态。“人能带着爱去杀人。带着爱,上帝作证!”他反复说,握着拳头拼命敲打柜台——也许是对着苍穹……他一下子把手又缩回来,喉咙发gān,差一点要哭出来:柜台上也都是血。他盯着沾着血迹斑斑的手在那里发抖,就像神经遭到了猛然一击:星星点点的血花从上面落下来。他想笑,想哭,想从胸间可怕的压力中找到一种解脱……一切都没有发生,对现有世界极度的冷漠,和凝固的光线一起,照在满地láng藉和死者、鲜血之上。“他们用火红的钳子夹着殉难者。”这句话在他脑海里浮现;自在中学读到过它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记起来:不过有一点他多少感觉到了,这就是他必须离开,他无论如何得离开这里。
……
走出商店大门的赫姆瑞奇,终于摆脱了恐慌、怯懦。他回到共产党和工人指挥所,也拿起了武器,他被复仇的情绪所笼罩。他和中国的工人们一起走向血泊……
改变中国历史的一夜。
4
马尔罗并不是以纪实的手法来写这次历史事件,这就难怪小说中有的细节被当事人否认。如他在小说中写到被捕的革命者被投入机车炉膛里去处死,但当时任淞沪卫戍司令的白崇禧,就对《剑桥中华民国史》的作者表示,这种描写根本是不确切的。史沫特莱的《伟大的道路——朱德的生平和时代》一书的出版者,在序言中虽然承认马尔罗的这部小说有很大的文学价值,但认为这是典型的“欧洲中心论”性质的作品,并指出:“《人类的命运》主要是写外国人在中国,甚至是只限于通商口岸的中国的故事,更加应当指出的是,年份和日期毫不可靠。无论怎么说,头脑清醒的知识分子绝不会依仗《双城记》或《在渴望中的神明》来寻找自己对法国革命的看法。”
但是,《人类的命运》对于我们认识历史仍有它的价值。马尔罗借那些激烈、残酷、血淋淋的场面作为背景,把可能看到的场面和听来的故事,与想像和虚构结合起来,生动描绘了这场大革命的演变过程,以此来揭示革命、bào力等方式对人类命运的影响。也就是说,他的重点在于个人面对突发事件的反应,以及人类命运的悲剧。
我们不妨把这个外国作家的小说,看做是对历史现场的另一种反映。
1927年第13节 宴会在喧嚣中进行(1)
1
历史总是留下许多让人费解的环节。1927年的大革命也不例外。
上海街头的革命,一夜之间被阉割,淹没在血泊中。不过,在远离上海千里之外的武汉,由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组成的革命政府,仍然高扬着旗帜,仍被世人看做中国大革命的“首都”。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一方面武汉革命政府受到苏联和共产国际的支持,由斯大林派遣的政治顾问鲍罗廷,仍被看做这个革命中心真正的核心人物,在背后策划和指挥着一切;但另一方面,在南京蒋介石的阵营这边,来自苏联的军事顾问们,并没有因为上海及江浙一带发生的事变而拂袖而去。相反,即便在“四一二”过后的那些日子里,他们还颇为积极地活跃在南京大本营,所谓武汉和南京发生冲突的“宁汉对峙”,严峻的政治局面和恐怖现实,并没有在他们的生活中激起làng花,他们竟然还如同北伐初期一样,恪尽职守,继续扮演军事顾问的角色。
是因为职业军人的习惯,不参与复杂的政治斗争之中?但对来自以输出革命为职责的苏联的红军将领来说,这一点似乎不可思议。惟一可以解释的是:他们尚未接到斯大林和共产国际的应变指示。在发生突变的中国局势尚未明朗之前,克里姆林宫的领袖们,大概还没有最后决定是继续容忍蒋介石,还是与之决裂,全力以赴支持国民党左派和中国共产党。
的确,“四一二”肯定给了斯大林一个措手不及。撰写《中国革命的悲剧》一书的美国记者伊罗生,三十年代来到中国参与中国革命,随后他遍访各地,终于找到了斯大林当年的一个演讲的片断。1927年4月5日,在克里姆林宫大厅里,为回应托洛茨基对其支持蒋介石的中国政策的批评,斯大林在三千名党的gān部大会上这样说:
蒋介石还在服从命令。国民党是一个联合体,类似于一个革命议会,包括了右派、左派和共产党人。为什么要采取突然袭击的做法?为什么要在我们占大多数,右派又听我们的话的时候赶走右派呢?只要还用得着,农民就不会舍弃一匹疲乏不堪的老马。他不会把它赶走。我们也是如此。当右派对我们没有用处时,我们会把它抛弃。目前,我们需要右派。右派中有可用之人,他们正指挥着军队,率领军队反对帝国主义。蒋介石也许不同情革命,但他领导着军队,而且除了率领这支军队反对帝国主义之外,他还不会gān别的。另外,右派人士和张作霖的将军们有各种联系,非常了解如何挫败他们的锐气,不必施以猛烈打击,就可以迫使他们完全站到革命这边来。这些右派还和富商们有联系,可以从富商那里筹集到资金。于是,当这些右派被利用完了之后,就将他们像一个柠檬一样挤碎,然后扔掉。(转引自彼得·兰德《走进中国革命》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