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级警司胡梅已等待到了极限,前方的雪山就近在眼前,星光下已隐约可见,她要步行前往。当她的决心已下时,心又一次沸腾起来,她甚至来不及去征求班长的意见,便把包背在了自己的肩上。
班长惊怔地喊:嫂子,你这是gān啥?
我走着去。她斩钉截铁地说。
她终于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刚开始她等火车,接下来又等汽车,就是来到山脚下,她又等了三天三夜,现在车又坏在这里,她不能再等了。赵伟就在前面的雪山等她,她不能无限期地让赵伟等下去,她要做他的新娘,她要步行着走下去,一直走到赵伟期待的视线里。
班长在她身后惊呼:嫂子,你不要命了,这很危险哩。
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她什么都不怕了,此时,她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走下去。早日见到赵伟,早一分钟成为他的新娘也是幸福的。
班长还在她身后喊:嫂子,你多保重哇……
过了一个山垭口,天突然飘起了雪花,刚才还能看见星星呢,此时,那雪就越下越大了。这时,她才感受到了吃力,高原反应再一次侵袭了她,太阳xué别别地跳着,她上气不接下气,肩上的背包重如千斤,压得她喘不上气来。这时她才体会到赵伟说的,上山拿一根针都重如千斤的话。雪路遥远而又漫长,她踉跄地走着,雪越积越深,每向前迈一步,她都要费上好大的劲。肩上小山似的背包压着她,她直不起腰来。有几次,她趴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了。她抬起头向前方望去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赵伟在风雪中凝视着她的目光。她又艰难地爬起来,背包掉在了脚下,她想把背包重新背在肩上,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她望着脚下的背包,真想哭出声来。她知道,哭是没有用的,此刻,她只能自己救自己了。她蹲下来,打开背包,她摸到了那些花花绿绿,吉祥喜庆的糖果,这是她不远千里万里带来的喜糖。她掏出一把撒在雪地上,又掏出一把,喜糖天女散花般地,无声无息地撒落在雪地上。那时她想,她是来高原结婚的,喜糖就送给高原吧。糖终于撒完了,她终于又拿起了背包,踉跄着向前走去。
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天晴了。天幕蓝得有些不真实,她看见了星星,那些星星正如赵伟所说的,就像亮在自己的身边,仿佛伸出手就能触摸到它们。她走在雪路上,恍若走在星海里。
她又开始跌倒了,肩上的背包又有千斤重了,每次她把背包从地上拾起来,都重如千斤万斤。她拖拽着,摇晃着,终于被背包压倒,她再一次把手伸进背包的时候,她摸到了那身大红的新娘服。新娘服温暖而柔软,一摸到它,就仿佛触摸到了她那颗即将成为新娘的心。接下来她又触到了那两条“双喜”烟。摸到烟她想起了赵伟曾给她讲过的故事。
那次大雪一连封了三个月的山,给养车上不来。他们连队的粮食快吃完了,他们没有感到可怕,烟快断了,他们感到了恐慌。哨卡的人,每个人都会吸烟,烟在雪山上成了寒冷中的太阳,寂寞时的伙伴。也就是说,烟是哨卡军人的念想和支柱。只剩下最后几支烟了,连长赵伟小心地把几支烟收到了一起,吸烟的时候,大家排着队,每人吸一口,仿佛电影《上甘岭》中分吃的那只苹果。每个人都舍不得吸,每次烟轮到自己的手中,只是贪婪地深吸一口烟头飘出来的淡蓝色烟雾。那时那刻,他们感到幸福而又满足。后来给养车来了,他们每个人都足足吸了一天烟。
赵伟说这件事时一脸的红晕,最后他说,不身临其境,你永远体会不到那是种什么滋味。赵伟说得轻描淡写,她当时只当成了一则笑话,听完了也就过去了。她当时还讥笑他们是一群没有出息的男人。此刻她的手触到“双喜”烟时,她又想到了这件事。很快她的手从烟上移开了,这次她抓住了那身新娘服,她把它掏出来,捧在手里,这是她这一生惟一一次做新娘的纪念,她为了买这身衣服跑遍了全城所有的商店,当时,她只是试了试,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在新娘服的衬托下那张娇羞的脸。那是一张期待幸福的脸,只有做新娘的人才会这样千娇百媚。此时此地,她不能把这身新娘服带上山了,赵伟也永远看不到她穿新娘服的样子了。她把它铺在了雪地上,星光下它仍那么红,映得周围的雪地也红润起来。胡梅站起身来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她在向新娘服告别,然后她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
她跌撞着爬起又摔倒,然后又一次爬起。天冷得出奇,先是脚趾有些发木发疼,接下来就是整个脚掌。她麻木机械地向前走去,她每向前迈一步,她就想着离赵伟又近了一点,心里便一点点温暖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她终于跌倒了,麻木的双脚让她再也站不起来了,高原反应让她大脑变得迟钝,她面向着天空,星星们在她的眼前拥挤着。那些星星最后就幻化成赵伟的一双眸子,深情持久地凝视着她,她幸福地冲天空微笑着……
三级警司胡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赵伟的怀里,赵伟一声又一声呼唤着她。她看见赵伟,先是笑了,接下来泪水便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赵伟喃喃说着:你终于上来了,你是到这儿来的第一个女性。
此刻,她终于成为他的新娘了,她早就想好了,要把一首歌献给赵伟,就是那首《今天我成了你的新娘》,一路上她差不多在心里这么一路唱过来的——
今天我成为了你的新娘,
越过了山,越过了水,
今生今世不后悔……
她一边流泪,一边一遍遍地唱着,直唱得赵伟热泪盈眶。
从此以后,雪山哨卡留下了一个关于新娘的故事。
而公安分局多了一个拄双拐来上班的女警官。她的双腿永远留在了雪山哨卡,那是一双丈量幸福的腿。拄双拐的女警官永远都是微笑着的,她的神情里写满了幸福。
·9·
幸福落体
他认为只有一死了。
鲁小岩觉得自己太渺小了,渺小得连只狗都不如。鲁小岩这时候之所以想起狗,是因为他亲眼看见一只狗被汽车辗死了,那是只很小的狗,像雪那么白,主人是个妇人。妇人冲汽车穷凶极恶的样子,疯了似的把司机从驾驶室里抓出来。刚开始两个人很响很乱地吵,围了好多人,后来就谈判。开车人似乎屈服了,从兜里往外掏钱,掏出了很厚的一叠。妇人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一年前,他领着二柱几个人进城了,工地他是知道的,在这之前,他在工地上已经gān了一年的活路了。他们下了火车,要横穿过马路去坐汽车。这时二柱要去厕所,他说去马路对面等二柱,路上有过街天桥。过马路要走过街天桥,他在城里已经打了一年工了,这点常识他还是知道的。于是过了天桥,他们几个人在车站这边等二柱。二柱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正好有一辆公共汽车驶来,鲁小岩就冲着马路对面的二柱招手,一边招手他一边催二柱:快,车来了。二柱看见了过街天桥,但他没走,他认为翻越马路上的护栏,一定比走桥快。就在二柱翻越护栏时,一辆疾驰而过的车驶来,二柱身子还没有落地便被汽车撞得飞了出去。同样也围了好多人,后来警车来了,二柱睁着眼睛,死不瞑目地望着城市的天空。后来警察做出了判定,二柱翻越护栏,负主要责任。那个司机通过保险公司只赔了一点点钱。远没有一只狗死得值。二柱就这么死了,死得无声无息,连一只狗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