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连队_石钟山【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鲁小岩认为只有一死了,他要死,但绝不能像二柱那么去死。他要死得壮烈、轰动。决心下了之后,鲁小岩心里反倒平静了。在死之前,他要为自己奢侈一次,用兜里仅有的钱买了只烧jī,又买了瓶酒,酒是高度的,以前鲁小岩从来没有喝过酒。他提着jī和酒走回工棚的时候,三胖子,豆芽菜、老拐等人都诧异地看着他。

  决心已下,连死都不怕了,啥就都没啥了。鲁小岩开始潇洒地吃jī,大口地喝酒。三胖子、豆芽菜、老拐等人围过来,惊惊诧诧地看。

  三胖子说:头,老板答应给钱了?

  他们这些人是鲁小岩从老家带出来的,和老板谈价钱,找活,都是鲁小岩出头露面,大家便称鲁小岩为头。

  三胖子这么问了,众人便期待地望着他。

  他喝了口酒,他觉得这酒劲真大,酒刚到胃里,头便开始晕晕忽忽的。头一晕忽,身子也有了一种轻飘飘的感觉。这时他觉得gān啥事都那么容易,所有的困难,都没啥了。于是,他理直气壮地说:那当然,他们得给钱,他敢不给。

  三胖子、豆芽菜、老拐等人就真心实意地笑了。有了鲁小岩这句话,他们的心总算踏实了。他们在这工地上已经gān了一年了,从chūn天到冬天。这是一栋塔楼,他们gān的是木工。刚开始gān活时,鲁小岩代表他们和老板谈判时,工钱是一个月一结,后来又改成一个季度一结。最后一直拖到年底,大楼已经封顶了,他们从地下室一直gān到顶层。再有几天就该过年了。过年了,他们在外面辛苦一年了,要和家人团聚几天了。

  鲁小岩一次次往老板那里跑,老板也是从别人那里转包过来的工程。鲁小岩每次去找老板,十次有九次找不到,老板坐着一辆小汽车满世界的跑。有时鲁小岩一天就要找老板十几次,终于找到了一次。

  鲁小岩说:老板,活快gān完了,也要过年了,结帐吧。

  老板很不高兴的样子,仿佛是鲁小岩欠了他的钱。还理不理的样子,不停地接手机,不停地冲手机里说说笑笑,就是不接鲁小岩的话茬。

  鲁小岩就一遍又遍地说:老板,结帐吧。一家人还等着过年呢。

  老板终于说了:不就是过年么,给你们每人一张车票钱,chūn节后再说吧,现在我手头也紧。

  鲁小岩知道,这幢楼就要完工了,这活一完工,再想找老板恐怕比登天还难了。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在过节前把这笔工钱要出来。否则,他对不起三胖子、豆芽菜、老拐等人,他们是鲁小岩从老家带出来的,在城里,他是他们的主心骨。他要做好这个主心骨,否则,他对不起他们。

  那一次,他给老板跪下了,一跪下,不知为什么,眼泪就流出来了。他是不想流泪的,可是自己就不争气,任凭眼泪稀里哗啦地流着。

  老板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说:跪你就跪吧,反正现在我没钱,想要钱,等过完chūn节再找我来。

  鲁小岩知道,老板这是想赖帐了。一年了,从chūn到冬,他们牛呀马的从地下一层一直做到二十几层,汗珠子掉地下摔成八瓣,这种劳碌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一年白gān了,他怎么去面对家人和三胖子等人呢。他一跪下就不想起来了,要是老板不答应结帐,他就想这么地老天荒地跪下去。可老板并没有给他跪下去的理由,坐上小车走了。他再跪下去给谁看呢?他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腿已经麻木了,他差点摔倒在地上。

  他每次去找老板,三胖子、豆芽菜、老拐等人都是一脸的希望,这个帮他抻了衣角,那个帮他拍打身上的灰。他们的身上灰都很多,拍打几下是拍打不gān净的,但他理解他们的心。他们都指望他这次能把工钱要回来,他满怀希望地去,最后总是失望而归。他不想让他们看出失望,每次回来的时候,他总要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冲他说:快了,老板告诉我,几天之后就去银行提钱。

  几天之后,他又去找了老板。然后他回来说:年底了,提款的人多,银行让老板再等等。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轻松的,一次,又一次,他说着这样或那样的谎话,仿佛他和那个可恨的老板是一伙的,在合伙欺骗三胖子等人。他恨不能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自己自己的耳光。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脸一阵阵地发红、发烧,他掐着自己身体某个部位,让痛疼的神经折磨着自己,只有这样,他的心理才好受一些。

  每次去找老板,老板只有一句话,那就是不想给钱。他回来的谎话又不能重复,他为了编织这种谎言而煞费苦心。他不能让老拐等人失去希望,年初的时候,他刚把他们带到城里来,便失去了二柱。他们难过,他们悲伤,甚至也动摇过在城里gān下去的决心,最后他们还是坚持下来了。整栋楼的木工活,他们一直从地下gān到二十几层。他们的汗水遍布了这栋大楼的每个角落,他们希望年底换回的就是几千元的工钱。

  他吃烧jī,喝白酒,他要一死了之,他只能以死相挟了。也许通过自己的死,震动一下老板,说不定老板就会把工钱付给三胖子、豆芽菜、老拐,然后他们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回家过年去了。如果那样的话,就是自己死了,也值了。

  这么想过了,他酒喝的很痛快,不一会半瓶就下去了。身体已经开始发热了,身子很轻,轻飘飘的,似乎一振臂就能飞起来。这时,他的脸上是笑着的,说话的口气就很豪气。

  他说:老板说了,明天就给钱。

  三胖子说:真的,那明天我也吃一回烧jī。

  他说:过两天,你们就可以回家过年了。

  豆芽菜说:太好了,我妈过完年就能住院了。

  他说:明天,你们放开了,好好地痛快一回。

  老拐说:咱们一起痛快,到时候我买瓶烧酒,请你们。

  只有老拐注意到了他一直在你们、你们地说。其实他这时已经把自己排除在外了。老拐意识到了,但并没有多想,他们都是一些老实人,况且,明明知道明天就可以拿到工钱了,他们有理由,有千万条理由高兴,他们已经被眼前到手的希望冲昏了头脑。

  他最后把瓶里的一滴酒倒进了喉咙里,他的眼睛都红了,仿佛在流血。他自己看不到,别人也没看到,其实几个人欢呼着已经躺在chuáng上睡去了。

  他站了起来,脚步有些踉跄,但他很快就站稳了。他感到自己的腿轻飘飘的。

  他冲他们说:明天你们就该高兴了。

  三胖子说:头,你也睡吧,我明天一拿到钱就请你吃烧jī。

  他说:呵呵……

  他是笑着走出工棚的,地点已经选好了。要死就死得壮烈一些,像个爷们似的。然后就一了百了了,他用自己的血和生命换回他们的工钱。

  他开始爬楼,从一层一直到楼顶,一年了,楼上楼下,他们不知爬了多少遍。每天他们从一层爬到楼顶,一直到晚上收工时才能下来。楼虽说封顶了,但悬吊在楼顶的塔吊还没有拆卸,他爬到顶层后,便攀上了塔吊,塔吊的臂很长,平时他们站在地上,看着塔吊都觉得头晕目眩的,那时他们就感叹:真高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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