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小满的名字来自于他出生的地方,小满村。
小满出生的时候新中国刚刚成立不到一年,中央派来下乡的干部一拨一拨,那些干部们有的看起来跟一般农民没什么两样,都是穿着打补丁的衣裳,泥腿子。跟大伙儿一样盘着腿在大炕的小桌上吃饭,或者干脆蹲在大门口跟乡亲们唠嗑(注:方言,闲聊)。
那时候小满村已经连遭两年旱灾,小满成为两年来贫瘠干裂的土地上第一个新生儿。他出生的时候有个黑脸膛的干部正好在村里,还是他去找了产婆接生的。看着细胳膊细腿的小满他叹一口气,说:“这孩子跟咱们村一样命贱,偏偏生在这么个荒年里,就叫他小满吧。希望他跟这村子能互相支撑着。”
小满的母亲因为妊娠期营养跟不上,待到她生下小满的时候,却根本没什么奶水,只好用清得见底的稀饭汤喂他,几天下来,小满面皮都有些发青。
小满的父亲是个粗野汉子,生得五大三粗,头发和胡子都硬喳喳的,颧骨高凸,有一股凶相。小时候曾经因为偷了人家一只鸡左腿被打断,但他凭着一柄拐杖农活还是照样干。小满妈说想去给小满找个奶妈,被他臭骂了一顿,他说自己的娃求别人去养太丢人。皱巴巴的小满饿得哇哇哭,一声声都直捅母亲的心窝子,她左思右想,终于抱着小满到了张家。
张家是小满村里唯一的一户地主。说是地主,其实不过是上一辈留给张家的继承人张老三一座宅院和几十亩地,张老三和媳妇两个种不过来就把地租给村里的乡亲们,自己也就成了传统说法里的地主。张老三是个非常厚道和勤恳的人,虽然是地主却跟佃户们一起下田劳作,穿得是粗布衣裳,吃得是糙米。手心脚掌磨得厚厚一层老茧。从没有黑心肝得榨过佃户油水,所以村里人跟他们的关系就像是普通乡亲,偶尔也会去串串门唠唠嗑。在小满村的两年大旱里,张家是村里唯一还能天天吃上白面的。村里人好多都是靠着张家的接济,才能勉强渡过难关。
那时张家的媳妇儿也刚生下一胎,是个健康的男仔。因为营养好,母亲白生生的**里储藏着充足的奶水。
小满妈妈站在张家门口踌躇不已。自己有孩子需要哺乳,谁又肯把自己的奶水匀给一个素不相识毫无关系的小孩儿?
可小满无力的啜泣声终于使得她咬咬牙,大踏步走了进去。
张家媳妇一看小满面黄肌瘦的样子就哭了,天下母亲心连心,看到跟自己孩子一样大的娃儿却受这种罪,她怎么忍心?于是跟小满妈说,婶子您尽管放心,有奇奇一口吃的就有小满一口。奇奇就是她刚生下的孩子。
小满妈感激得眼泪哗啦啦流,说妹子你真是好心眼,我这娃儿就辛苦你了。
从此小满妈每天带小满去张家三次,两个眯缝着眼的小孩儿一边一个,努力得吮吸着乳头。两个母亲在一边幸福得笑。
小满妈从家里量了一斗小麦来,那是她家里剩得最后一点儿小麦了,原打算开春就种下去的,可小满妈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更值钱的能用来报恩的东西。
张家媳妇却说什么也不要,她说婶子,您家里可有三口人等这点儿粮食养活呢,您还是留着。如果您一定要谢我,就让小满认我做干妈吧,奇奇比他大三十分钟,就让他做奇奇的弟弟吧。
干燥的夏季匆匆走过,接下来是秋短暂的清凉,最后,最难熬的冬天也终于过去了。三月早春不但带来了新的希望,也带来了两年来的第一场大雨。汩汩的山泉汇入小溪,又奔流入河,干涸的河床被久违的清澈水流所滋润,重新得活起来。迁走的鸟儿们又回来了,在河边新萌生出的青翠的小树苗和鲜绿的水草边叫得异常欢畅。
小满和奇奇也终于一岁了。农忙开始以后,小满妈经常整天得把小满放在张家。两个小家伙开始进入呀呀学语的新阶段。两人竞争进入白热化阶段,凭着幼儿的本能,他们潜意识里在互相模仿配合和超越对方。比如奇奇说一句“丫。”小满就迅速接:“呸。”奇奇说:“我。”小满就接:“爬。”浑然一体,心有灵悉。
断奶以后,原先细瘦的小满却异常得丰满起来,很快个头胜过了白白嫩嫩的奇奇。小满弟弟以强凌弱总是在午睡时间以儿童无意识姿态把自己胖胖的小脚丫杵到奇奇哥哥红润的小脸蛋上去。奇奇一觉醒来发觉嘴边有异物凭借儿童本能抓住就咬,这就不止一次得酿成了人间惨剧。
小满和奇奇刚能互相叫出对方的名字的那一年,村子里唯一的广播每天都在传达中央精神,上边也派了工作组来,开连绵不断的会。
工作组一来二话不说,就看准了张家那座大宅的前厅要做办公室,要张老三把那前厅拾掇拾掇收拾一下把地方腾开了,再把张老三家的那张檀木大床给搬进去,每天还要管饭,疏忽不得。张老三是个老实人,他也不太明白这工作组下来是要干啥的,只是隐约知道要服从上边人的命令,于是很快按照工作组的吩咐做了。接下来的几天,满村子都是穿着土黄军装别着匣子枪的工作组人员,把一张张写满黑字的纸贴得到处都是,每家每户的墙上都有几张。大家围着这些白纸黑字指指点点,可不识字的农民们谁都说不出个门道来。
这个沉寂了几十年的小村子,忽然就充满了一种紧张和不安的气氛,打破了农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人们只是隐隐的感觉到,他们恪守了几十年的一成不变的生活,将要遭遇一场大的变动了。这令人们觉得有些久违的刺激,却又分外迷惑。这迷惑也就引出了各种各样的猜测。
“听说,上面的领导变了,据说是给咱们农民办事的人了……”
“我听二嘎子的那小媳妇说,那什么工作组的人说要把张老三的田和房子都分给咱们呢……”
“别听那小狐狸精瞎说,人家可是地主,你看张老三家那房子多气派呀,咱们村谁家的能比得上?那是说没收就能没收得了的么?”
……
大家的推测在三月一个清冷的早晨得到了证实。
这一天,张老三和他媳妇正在里屋睡着,奇奇躺在一边为他特制的小床里。忽然,冲进来一溜子工作组人员,一个小年轻一把把他们从被窝里纠了起来。
张老三都还蒙着,眨巴眨巴眼茫然得问:“大……大兄弟,你这是干啥?”
那小年轻脸一横,破口大骂:“你这土财主,剥削农民阶级的害虫,谁是你大兄弟!”说着,一把把他拖下床,张老三还只穿着件裤头背心,就被旁边一拥而上的几个人摁在地上五花大绑。
奇奇被周围的响动惊醒,坐起身来看见爹爹被打,茫然无措得“哇”一声大哭起来。这无疑是火上浇油,一个络腮胡子一边骂:“你这小毒虫!”一边拿着块布头就要往奇奇嘴里塞,奇奇妈凄厉得叫一声:“别——”就披头散发得从床上滚了下来,把奇奇抱在怀里。那人冷笑一声,抓住她的头发骂:“你这地主婆!女妖精!和你的男人小崽子一起接受批判吧!”说着也把她绑了。
那时候正是春寒料峭,田边的野草都还没露头。张老三夫妻俩被驴一样的套着,整个身子弯成了直角。后背的绳套上还插着一只梆子,上面写着“无产阶级罪人”。头上戴着黑白无常一样的尖尖的纸帽子,踉踉跄跄得走在刀子一样的北风里。奇奇妈哀求了很久那些人才没把她双臂束到背后去。她一直死死抱着奇奇,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小小的身体。
三个人一直被押解到了村子中央的一块空地上,那本来是打场(注:麦子脱粒后在风中扬使之去壳)用的,现在那里却搭起了一个台子,台子上站着工作组的组长,全村的男女老少都集中在了台子下面。
张老三和她媳妇一被押上台,台子下面就炸开了锅,人们议论纷纷,不知道这两口子犯了什么法,被犯人一样押在台上。
组长示意大家静一静,清清嗓子,拿起一张纸开始讲话,大意是打土豪分田地,从此大家不用再受地主的压榨剥削,地主家的田地将全部分给劳苦人民,从此大家都有自己的地,不用再饿肚子了。
这段话一结束,底下的议论声更大了,大多人是一脸茫然,不知压榨剥削是何物。不过听到从此可以不饿肚子,有自己的地种,一张张脸上还是很快露出了不敢相信的兴奋的笑容。
才一岁半的奇奇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抬头只看见母亲的脸都憋成了绛红色,表情痛苦不堪。底下乱哄哄的,不禁哭得更凶了。
有一个女人从边上挤上台子来,求工作组一个黑大个把奇奇抱下来,孩子有什么错?她苦苦哀求的表情大概触动了那黑大个,他绷着个脸,冷冷得说:“去吧。”
那女人于是一个劲儿谢他,小心翼翼到台子上把奇奇从快要支持不住的奇奇妈怀里接了过来。奇奇妈微微一抬头,正对上她的眼睛,眼里满是凄凉。那女人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说:“妹子,挺一挺就过去了啊……想想奇奇……”两行清泪就从她眼里涌了出来。她轻轻得点了点头。
那个女人就是小满的妈妈。小满此时正和爹爹在台子下面,周围有许多高大的影子挡着,他只在一片喧闹中隐隐听见奇奇尖锐的哭泣声。
忽然妈妈把他一把抱起挤出了人群,把他放在一边的空地上。不一会儿,妈妈抱着奇奇下来了,紧紧抱着他们两个就哭。奇奇也在大声得哭着。他茫然得站着,凭着儿童的本能伸出一只小手紧紧拉住奇奇。奇奇转过小脸来看他,突然就不哭了,一抖一抖的,只在低低得啜泣。
在那一次突如其来的灾难中,张老三和奇奇妈受尽了折磨,从早到晚的游街,鞭打。张老三身体比较硬朗还挺得住,娇弱的奇奇妈就不行了。结了痂的伤口再次被打出浓血来,因为伤口没有及时消毒,她感染了破伤风。一个月后,工作组因为没有收集到足够的证据,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张家的宅院在荒废的日子里被洗劫一空,值钱的东西都被人拿走了,张家两口子奄奄一息躺在破烂的席子上,还是几个好心的邻居和小满妈妈偶尔来照料一下。以前受过他们照顾的人们,没有一个来探望他们,都怕惹火上身。在那种只有贫穷和饥饿的年代,不是人们没了良心,而是人们无法挣脱常年灾祸带来的恐惧。他们只能本能得自保。
奇奇妈在工作组走后的第二天夜里死在了家里。临死前,她已经话都说不出,两只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球骇人得瞪着,脸部的肉都已经溃烂得辨不出轮廓。她只是用干柴一样的手一只死死抓着床边的小满妈,一只拉着小满,嘴唇蠕动着,无神的眼睛里写满浓重的悲哀。
小满妈哽咽着对她说:“妹子,你放心得去吧,以后奇奇就是我的孩子。当初你替我养活了小满,现在,我替你做奇奇的妈妈!”
听到这句话,奇奇妈嘴唇翕动了一下,最后看了一眼身边啼哭着的奇奇,终于闭上眼,安详得去了。
这一去,就永远告别了一个动荡的时代。
张老三还是顽强得活了下来,他在村子里当了一个拾荒匠。每天背着一只破麻袋从家家户户的门前经过,带走一些少得可怜的废品,留下一声声叹息。人们心惊胆颤得目睹着一个由兴到衰的过程如此完整而**得记载在一个佝偻的背影上,在血红的残阳下拉出孤独而无助的影子。
小满和奇奇七岁那年,村里遇上了百年不遇的大丰收,金灿灿的麦子流水一样源源不断搬进了谷仓里,照花了人们的眼。小满第一次穿上了崭新的蓝布衣服,得意得去找奇奇炫耀,没想到奇奇一身奶白,衬着红扑扑的小脸,一下子让他显得黯然失色,他小嘴一撅,冲上去就用自己还沾着泥巴的小手往白白的布料上一摁,留下一个清晰的爪印,然后在奇奇的哭声中大摇大摆得走出大院。
小满妈曾跟两人说,家里有一只褐色的小牛犊是跟他们同天诞生的,哪天小牛犊变成大牯牛了,奇奇和小满也就长大了。奇奇妈死后,小满每天都跑到自家的牲口圈去,拉着奇奇坐在围栏上看那小牛犊有没有长大一点?
逐渐的,小满能骑上那小牛在麦田边上转悠了,小满妈给小牛套上犁开始坑田,小满和奇奇的个头也终于渐渐高过了小牛的背。他们十二岁了。
在每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涨起新水的河边,一排小孩整整齐齐得列在河岸上,在同一时间举起自己的小鸡鸡努力向前喷出一道道水线,这是每年春天小满村最壮观的场面。最高,最远,最强。十岁的时候,小满就已经能在这种比赛里稳坐第一把交椅,并且一直保持不变。
而奇奇总是旁观者,小满每回要拉他入伙,他都拼命摇头一边说不行不行阿姨说这样不好。小满就轻蔑得哼一声,说你怕啥,这有什么丢脸的,我妈说啥你都听?真没用。
话虽这么说,可要是谁再硬要拉奇奇,他还是会不客气得把那个不识趣的小孩轰走。
十四岁那年,小满已经成了村里的孩子王,学会了在放羊的时候把村里孩子的羊群集中在一起,每天派一个人看管,然后其他人去河里游泳摸鱼,日上三竿了才回来。而看羊这种差事往往就落在了小芝麻头上。小芝麻是村里癞头牛二的儿子。牛二三岁那年患了病,长了一头癞子,人人见着嫌恶,偏偏他又是个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主儿,硬是把那点家当给败光了。他妈跟人跑了,爹活活给他气死,他一直靠好心的亲戚接济着,到了三十还是光棍一条。小芝麻其实是他有一次进城从汽车站上拐来的,那时候小芝麻才五岁,他就逼着小芝麻叫他爹,然后每天要他各家去跑,乡亲们看这孩子可怜纷纷塞给他一点吃的穿的什么的,回去却都到了癞子牛二手里。
村里的孩子因为他是个外来人,习惯性的把自己不想干的活儿都推给他,或者常常就忽视了他的存在。每回孩子们都跑去玩儿的时候,小芝麻就一个人静静坐在不远的树荫下面,巴巴得望着。
有一回奇奇看不下去了,就跑过去陪他一起坐着,还给他甜甜的杏子吃,小芝麻小小的眼睛里泪水都打转转了。
村长的儿子梁子顶顶看不上的就是小芝麻,老觉得他太胆小,什么事情都唯唯喏喏的,所以老逮着机会就跟他过不去。
这一天,大家商量好了到山里却采野莓子,看羊这任务自然又交到了小芝麻手里。到了晌午大家都还没回来,小芝麻实在困得扛不住了,打了个盹儿。醒来一看就懵了——羊一只也不见了!肯定是自顾自吃草不知不觉就跑远了。要是跑进了山里给野兽叼去了就全完了!
孩子们回来以后发现羊不见了都吓坏了。在那种贫困的年代,家里有几头羊都是最珍贵的牲畜,丢了羊可是会挨骂挨打甚至不给饭吃的严重事情。梁子把小芝麻狠狠往地上一推,冲他大吼大叫:“羊呢?羊呢?!你他妈除了吃就是睡,怎么不住我家猪圈去!”小芝麻吓得脸都白了,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奇奇从斜刺里冲出来一把把梁子拉开,吼得比他还凶:“你冲他凶什么?有种你把羊全找回来啊!小芝麻不比咱们少胳膊少腿的,凭什么他就该在这里看羊我们就该玩去?!”
这些野生的血性的男娃娃们,就像一只只火芯子,有了一点火星就会腾得燃起来。小孩子之间虽然没有什么阶级观念,不会因为曾经的身份差别而互相排斥,但被人横了总是一件令人不甘心的事情。梁子自然也不甘示弱:“找就找!你以为老子我怕么?!你老护着这娘们似的小子是不是想娶他过门啊?”
这回恼的不是奇奇,却是旁边的一个人。
“吵什么吵?!你们在这儿耍耍嘴皮羊就能找回来了吗?!梁子你怎么说话哪!”
两人看过去,原来是坐在一块高高的岩石上的小满,嘴里衔着片草叶,很悠闲的样子,眉头却不耐烦得皱着。
梁子一下子泄了气,一脸不服得站在一边,但被别人这么一横,怎么说都还是觉得窝囊,尽管那个人是他不敢惹的小满。于是他小声嘀咕了一句:
“哼,他不就以前是个地主少爷么,除了吃饭睡觉被人伺候着还会什么?他爹现在都成了拾破烂的了,还有什么好巴结的!”
可尽管他声音很小,却仍然飘到了石头上的小满耳朵里。
他忽然把口中的草叶一吐,从石头上一跃而下,来到梁子面前。
“梁子,说什么哪?”
他却不愠不火,笑眯眯的。
梁子脸一阵白,但男孩的自尊还是让他硬着头皮顶了一句:“本……本来就是!那小子什么都不会,要不是你们吃一个妈奶水长大,现在又一个妈养着,你干吗老护着他?”
小满眼一眯,笑呵呵得说:“哦……原来是你不服奇奇啊?”
他顿了一下,忽然眉峰一挑,厉声道:“好!那今天奇奇就负责去把全部的羊都给找回来!看你小子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大家全呆住了,连梁子都微微一怔。他们那一群羊少说也有三四十只,现在已经过了正午,在天黑之前若不能全部找回来,羊就可能被山里的野兽给吃掉,那麻烦可就大了。就算是十几个孩子一起出动去找都要耗上几个钟头,现在要奇奇一个人去,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小芝麻第一个反应过来,扯着小满的衣袖一个劲儿求他:“小满哥,别让奇奇哥一个人去!都是我不好,我去找就行了!”
青青也劝他:“小满,你这不是故意为难奇奇么?到时候羊要是找不回来大人们怪下来,难道要奇奇一个人担着啊?”她是孩子堆里唯一敢劝小满的女孩子。
其他孩子也纷纷为奇奇说情。
小满却不理会他们,一言不发。他只是沉沉得盯着奇奇,清晰而坚定得问他:
“奇奇,你行吗?”
奇奇默默看着他的眼睛,嘴唇抿得紧紧的。四周一片寂静。
他忽然微微一笑,大声答道:“我行!”
小满笑了,他手一挥,宣布到:“那就这么定了!今天由奇奇去把所有的羊找回来!谁都不准去帮他!”
孩子们纷纷议论着散开了,因为丢了羊,都不敢回家,只能在附近先转悠着。
奇奇也没有多废话,顺着以往羊容易去的方向就跑出去了。
小满带着大家去摘野莓子,甜甜的野果一进口,孩子们也就暂时忘记了丢了羊的事儿,自顾自的乐起来。
日头逐渐西沉,天色渐渐得暗下来。远处的山开始模糊成一座座幽深的影子,山脚下的草地也灰暗下来,仿佛隐藏着无数的野兽。孩子们开始按捺不住,想要去帮着找羊。丢了家里唯一的几头羊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可刚摸出几步却就被小满给叫回来。
天边出现了第一颗星星。山中隐隐传来凄厉的狼嚎。奇奇还是没有回来。
小芝麻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拼命得哀求小满:
“小满哥,求求你让我们去帮奇奇哥吧!天都黑了,他要是遇上狼怎么办?!”
小满嘴角微微一颤,额角冒出一些细小的汗珠,却仍是沉默不语。
远处村子里的灯火星星点点得燃起来了,四周沉入完全的黑暗之中。
孩子们开始躁动不安起来,有几个胆子小的已经开始低声得抽泣。小芝麻哭得最大声:
“都是我不好——奇奇哥一定遭了狼了!呜——呜——”
小满大吼一声:
“哭什么?!都他妈没种!谁说奇奇遭狼了?别由着嘴里胡说!他就回来了!”
哭声顿时小下去了,只听见几声压抑的啜泣。
黑暗中一双双晶亮的眼睛大大得瞪着,满是焦急和恐惧。
山风越来越凉了。无边的黑暗中似乎到处都藏匿着危险。哭声又逐渐得响起来,并逐渐开始泛滥。
小满心烦意乱,紧紧攥着一个土块,忽然手里一空,那土块竟碎了。
他心一颤,终于决定下令全员出动,刚要开口,一个孩子忽然指着前方尖叫一声:
“火!火!”
孩子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可不是吗,不远处,有一团橙红色的火焰鬼火一般在半空中飘着,向他们移动过来。
“鬼呀!”梁子最先叫出一声,拔腿就跑。几个胆小的孩子被他这么一叫都吓破了胆,跟着就要跑。
“都别乱跑!”
小满在黑暗中命令到,声音充满了威慑力。几个孩子哭着又走回来了。
小满盯着那火看了一会儿,忽然大踏步走了过去,而且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孩子们都吓呆了。
小满走到那火光跟前,先是一怔,然后嘴一咧笑了。白生生的牙齿在黑暗中闪着刺目的光。
“果然是你。你终于回来了。”
淡淡的火光后面,是奇奇微笑的脸,他努努嘴,向后一指:
“而且把所有的羊都带回来了。”
火光映照下,他表情疲惫不堪,满脸是灰,还有凝固了的血迹。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鞋都烂成了破布片片。
小满走上前去,在他肩上轻轻一拍,跷起大拇指。
“好样的。”他微笑着说。
奇奇有气无力得冲他扯出一个笑容,忽然身子一颤,向前倒下去。小满赶紧扶住他。奇奇的身体微微向外散发着热气,全身被汗水浸透了。有一股淡淡的青草味儿混合着泥土的清香从他的脖颈处飘出来。
孩子们三三两两的试探着走近过来,看到奇奇身后白白的羊群,一个个都惊讶得瞪大了眼,嘴张得合都合不上。
小满扶着奇奇,向人群冷冷扫过一眼,沉声道:“大家都看见了,奇奇只靠自个儿把羊全找了回来,你们大家谁都做不到这一点!以后谁要再不服他找他茬儿,我小满可对他不客气!”
然后,他把快燃尽的火把往小芝麻手里一递,让他前面带路。然后把奇奇往背上一驮,往村子的方向走去。
其他的孩子手忙脚乱得赶着羊群,小心翼翼得一个接一个跟在他后面。
寂静的黑夜里,蜿蜒的羊肠小道上,微弱的火光后面,跟着一支孩子和羊群组成的队伍。走在火把后面的男孩子虽然背着个人,头却一直高高得抬起,那桔子般跳动的火苗,一直映到他夜一般漆黑的眼眸里面。
中篇
那次丢羊事件之后,小满一直想知道奇奇那天是如何单枪匹马把全部的羊找回来的,可每回问他,他总是神神秘秘得不肯说。这一天,趁和奇奇一起去割苜蓿的时候,他把奇奇堵在田里,又一次缠着他不停追问。
奇奇被缠得没办法,看四下没人,这才把他拉到苜蓿地深处,悄悄地跟他说:
“说了我都怕你不信。那天我一直顺着羊蹄印往前走,越走越不对劲,总觉得自己老在一个地方兜圈子。”
小满惊讶得吐了吐舌头,说:“鬼打墙呀!(注:民间一种迷信的说法)。
奇奇点点头,看到小满感兴趣,他一下子来了精神,舔舔嘴唇,绘声绘色地继续说:“这来回转悠着日头都落下去了,羊却还是影子都没有,我那个急呀!然后我忽然脑子一转,可以用树桩子辨方向的呀!”
小满嘿嘿笑着,拍拍他肩:“挺机灵嘛,有你的!”
奇奇得意得笑笑:“那当然,我是谁呀。然后,我就找到了个树桩子,看准了往南边一直走,每遇上一个岔路,就摆上一根小树枝做个记号。不知走了多久,发现自个儿走到了一个老黑老深的山谷里头。那会儿天已经有些黑了,我就挺怕的,因为夜里山里有野兽。所以我就想了个法子壮胆,找了块干木头拿根树枝一个劲儿得钻……”
“火把?”小满打断了他的话,惊喜地问。
“嘿嘿,就是了。”奇奇笑一下,“那会儿我可真急疯了,想着你们大伙儿都等着我呢,可腿已经累酸了,鞋也破了……”
“你傻呀!羊再要紧要紧得过人吗?!那会儿你就该别的不管赶紧先想办法回来!”
小满打断他,语气里有微微的怒意。
奇奇看看他,眼神闪烁一下,微微垂下了脑袋。
“可……我答应了你的呀……”
小满一怔,顿时没话说了。他忽然觉得脸有些热,于是轻声说:“你这小子,还我哥咧,真够死脑筋的。”
奇奇有些不好意思得看他一眼,继续说:“那山谷越走越深,我开始慌了,想要退出来。可这个关口儿,我却听见从那谷里面居然传出来咩咩的羊叫声!”
小满眼珠子都瞪圆了:“羊怎么会跑到那么深的山谷里去?!”
“我也这么想呀!”奇奇说,“可我听得真真切切!于是赶紧遁着那声音摸过去,可我一路走,老觉得那声音离得很近,却老是在我前头,就是看不到羊的影子!”
小满目光有些发怔:“那可真有些奇了……”
奇奇说:“我也这么想,但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我只好凭着感觉随那声音一直往前,感觉前面越来越宽越来越开阔,就在我已经完全走不动快累趴下的时候……”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表情怔怔的,目光没了焦点,好像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中。
“怎么了?怎么了你小子快说呀!”小满见他这个样子,更着急了。
半晌,奇奇才把游离的目光收回来,他定定得望着小满,用那么一种怪异的声调一字一句地说:“小满,你能相信么?那山谷里面,居然藏着一个花园!漫山漫天的花香啊……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野花……跟毯子一样铺了一片一片……我举着火把往前走,走到哪儿,哪儿都是花……然后我们的羊,居然一只也没少,全都在那开满野花的草地上吃草呢……我当时真以为……我到了仙人住的地方呢……”
小满听呆了。他的脑子里,依着奇奇的描述,逐渐现出了一幅只有画儿里才有的景象。
半晌,他才回过神儿来,声音干涩地问:“那……那你又是怎么回来的?”
奇奇还沉浸在回忆里,被小满这么一唤才清醒过来。
“我怎么回来的啊……我在那花丛里躺了好一会儿,一下子觉得腿不酸了,擦破皮的地方也不痛了。当时……我真想一辈子呆在那里算了……可忽然一个激泠,想起来你们还等着我哪,所以我赶紧赶了羊,往原路走。结果你猜怎么着,刚走两步,看见一座破房子,之前可什么都没有的呀!我凑过火把去照,发现是个破庙子,旁边还立着块碑,上边写着三个黑字,磨得挺厉害,写得也挺花哨的。有两个看不清了,可另一个,确确实实……是个‘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