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花开 by 墓园【完结】(3)

2019-01-18  作者|标签:墓园


  “莺落峡?!”小满惊呼,顿时觉得脊梁骨上起了一阵寒意。


  莺落峡是老一辈传下来的名字。从村口往南边望,就可以看见层层叠叠的山峦后面隐藏着一连串比其他山高出一截的山头,总是黑黢黢的,显得很阴森。村里人没有人去过那里,据说早年的时候村里有个财主在那儿修过一座庙,说是什么供奉山里的仙人的。开始香火还挺旺,后来那财主一家莫名其妙得全死了,那庙也就废了。小满偶尔问过妈几次,她总是脸一沉,说:“你可不许给我去那个地方啊!”打那以后,莺落峡在他心里,就变成了神话传说中鬼神出没的死亡之地。可现在,奇奇不但到了那里,居然还平安得回来了!


  奇奇的表情不比他好看多少。


  “对,如果我没看错……就是莺落峡……我又走了一会儿,突然发现居然又回到了最开始一直打转转的地方……我摆的树枝都还在呢……然后,我赶着羊,沿着标记……就一路走回来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


  好半天,小满才低低得问:“这事儿,你告诉过其他人么?”


  奇奇说:“我都怕人家以为我说梦话哪,哪儿敢到处说去?要不是你缠着问我,我也不会告诉你呀。”


  小满低着头,失神得望着脚下黄土的地面上一道道错综复杂的纹路。他忽然抬起头,眼神炯炯得盯着奇奇,说:“奇奇,以后要再有别人问你这事儿,你就装糊涂,千万别给其他人知道啊!”


  奇奇一脸茫然:“为啥啊?我一个人能把羊全找回来本来就奇怪,如果人家也象你这样缠着问,我不说也没办法啊!”


  “不行!”小满却忽然生气了,“谁也不能说!”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黑黑的眼睛盯着奇奇,沉沉得说道:“让那莺落峡的花园,就成咱们两个人的地方,不好么?”


  奇奇一怔,白皙的脸颊忽然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他低下头,轻声道:“嗯……我知道了……我谁也不说……”


  小满嘴一咧笑了,把他肩一搂,说:“对嘛,这才是好兄弟!”


  太阳下山了,苜蓿地里一片寂静。小小的虫儿栖息在草叶上,薄薄的翼翅几近透明,透出金灿灿的光芒。两个少年坐在大片的苜蓿中,静静聆听着草丛中沙沙的虫鸣。谁也没有意识到,这少年时朦胧的约定,在他们漫长而未知的生命里,将划下怎样深刻的痕迹。


  奇奇小满十五岁的那个冬天,大人们忽然都忙碌起来。村里总是组织一些讲座什么的,于是平日里总忙于农活的农民们又有了新的任务:每天晚上拿个小本儿,到村里的礼堂去听上面派来的人讲话,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却还得在微弱的灯光下努力把这些话记下来,口里念念有词。


这段时间对于孩子们来说,却无疑是最快乐最放纵的时光。没有了大人们的约束,晚上成了大家最活跃的游戏时间。


  这天晚上,小满爹妈都去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讲座去了”,两个人在家里待着,很是无趣。这一段日子每天晚上都是疯玩儿,结果那些老把戏很快就让他们觉得腻味了。


  百无聊赖中,小满忽然灵机一动,溜到了牲口圈去。奇奇好奇得跟去看,却见他手里拿着个铁耙耙,正一个劲儿从那头和他们一起长大的牯牛身上往下捋毛,并不断地把捋下来的牛毛团成一团。


  “你干啥呢?”奇奇看了半天,还是不明所以。


  “你看就知道了。”小满冲他眨眨眼,笑得像个狐狸。


  很快,他已经捋下来皮球大一团。然后,他抱着这团牛毛走到水槽跟前,一把丢下去,让它们浸在水里。然后,像洗衣服一样,狠劲儿得揉,直到那一大团毛逐渐缩成了两个拳头大一点,变得十分瓷实。小满把那个湿答答的小毛球捧起来,冲到里屋,把它放在炉台上炕着。不一会儿,那毛球便逐渐变干,外部的毛蓬松起来,可整个还是挺结实。


  小满把那毛球一托,轻轻一抛落在地上,冲着开着的门就飞起一脚,球儿便像炮弹一样飞出去,落在了院子里。他得意地一笑,冲奇奇说:“看吧,不是可以当球踢么?”


  奇奇恍然大悟,笑着上去挠小满胳肢窝。


  “你小子,挺有一套的嘛!”


  小满咯咯笑着,忽然换上一脸正经,说:“走,咱们比一场去!”


  “比就比!”


两个少年笑着,争先恐后向院子跑去,去踢那个毛茸茸的球儿。


  明月当空照,农家小院里不断得传出欢笑声,连微湿的空气里都带着一股鲜活的味道。


  两个家伙越玩越疯,不顾会砸坏东西,把球儿踢得四面八方乱飞,砸在土墙上,“砰砰”作响。昨天晚上刚下过雪,地面还有些滑,没玩多久,只听“哎哟”一声,小满脚下一滑,身子斜斜得栽了过去。奇奇正要越过他去抢前边的球儿,忽然给他一绊,连着跌倒,正好压在了他的身上。


  小满给他压得胸口一沉,大叫一声“重死我啦!”,四肢一软,没了爬起来的力气。


  正埋怨间,忽然感到一股浓重的热气扑面而来,一怔,才发现自己和奇奇摔了个面对面,他正趴在自己身上,脸憋得通红。


  有凉凉的东西滴在了自己脸颊上,他伸出舌头一舔,咸咸的,还带着股苦味儿。是汗水。


  奇奇汗津津的手压在自己胸前,胸口的一块儿暖烘烘的,不知是自己的体温,还是他的体温。他的脸上还在向外散发着腾腾的热气,与自己的气息纠缠在一起。


  小满忽然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他赶紧用手去推奇奇,却推不动。奇奇的身体好像忽然变成了铁块,似有千斤重,象妈讲过的那个有妖精鬼怪的故事里的大山,困住了他这只想要逃开的猴儿。


  “奇奇?”他试探着唤那个默不作声的人,却感到他的气息越来越浓重,只在他被这气息蛊惑的一瞬,一片温热而干燥的皮肤,已然压在了他的唇上。


  “?!”他茫然得睁大着眼,眼前是奇奇微闭的细长的眼睛,那令他感到陌生的触感却似在身体里通入了一股电流,引起身体本能得躁动。带着一股他这个年纪还不甚明了的惶然和激动,他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搂住了奇奇的肩,这才注意到那瘦削的肩头也在跟他一样得颤抖。


  在这一刹那,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他的身体,好暖。


  自己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都不再重要了。


  “奇奇!小满!”


  远远得突然传来重重的敲门声,母亲熟悉的嗓音象过去的每个清晨把他们从睡梦中唤醒时一样,象一声惊雷,打破了他们短暂的沉迷。


  奇奇一个激泠从小满身上爬起来,迅速站起来向大门奔去。


  小满妈进来了,口气里有微微的责怪:


  “怎么叫着不吱声啊?还以为你们又到外边野去了!小满,你躺地上干啥呢?还不赶紧起来,别着凉了!”


  小满呆呆得躺着,身上还残留着奇奇身体的余温。他忽然想就这样舒舒服服睡一觉。四角的天空象气泡的薄壁一样不断得膨胀逼近,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快要完全融入那近在眼前的,深邃的墨蓝中去了。


  睡觉的时候,小满趴在被窝里偷偷去看奇奇,奇奇对上他的目光,脸一红,就又别过脸去。


  有一些东西,他们不懂,不会,也不知怎样去表达。这**不清的情愫,会是一种甜蜜的毒,种在他们的血液里,让迷惑和痛苦随着岁月的流淌,慢慢的滋长。


  过了冬天,粮食越来越少了。事实上从五七年的那次丰收以后,就每况愈下。先是上面号召要大炼钢铁,家家户户把做饭的铁锅都拿去炼钢了,到最后,甚至连牲口的犁,种田的农具都收了去。田地大片大片得荒芜,大伙儿只能靠国家配给的粮食过活。接下来又遇上了旱灾,好多农户颗粒无收,配给的粮食根本不够,于是人们开始挖野菜,剥树皮吃。许多人因为营养不良得了软骨病。后来国家总算不要求炼钢了,荒了的田,却很难再恢复过来。


  因为经常吃不饱,奇奇老觉得走路都不稳,早上起来就头昏眼花的。他们家因为是贫困户,国家给他们配给一些救济粮,但这区区一点救济粮,对于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这一天正午,奇奇一觉醒来却发现小满不见了踪影,他想,这小子该又不是到哪里野去了吧,也就没有多想,专心得帮小满妈择一些刚挖来的蛐蛐菜。


  到了傍晚,小满却还没有回来。小满妈有些生气了。


  “这孩子,现在日子这么困难还是就知道玩!”


  说着,起身准备找他去。


  却忽然听得“咚咚咚”一阵响,有人拼命捶门,门外有人嘶哑得叫嚷着:“小满妈!快开门!小满出事儿啦!”


  小满妈面色一变,踉踉跄跄得冲过去打开了门,是邻居张大伯,他累得弯着腰,气喘吁吁得说:“快……快……小满他给拖拉机的犁铧埋了!”


  听到这话,奇奇只觉得脑子一懵,身子象被掏空了一般,天旋地转。


  他们俩匆匆赶去的时候,小满已经被人救了出来,放在一边的平地上。满脸是血。


  奇奇拨开人群到他身旁抱住他就哭。


  “小满!你傻啦?跑到这地方来干啥!”


  小满睁开眼,看清是他,缓缓抬起血糊糊的左手,把一样东西塞在他手里。奇奇擦干眼泪一看,却是一根瘦瘦的,没长成的小萝卜,想是收割的时候因为太小而被留在地里了。


  小满艰难得挤出一个笑容,断断续续地说:“你……这几天……一直都吃树皮草根……脸都黄了……”


  奇奇一愣,刚止住的泪水又象泉一样涌出来,泪水糊着鼻涕淌了一脸。他握着那根萝卜,一边哭一边疯了似的叫喊着:


  “傻子!你这傻子!!”


  嘶哑的声音在旷野上散开,传出去很远很远。


  小满在家里足足躺了两个月才可以下床。他很幸运,没有伤到内脏,只受了一些皮外伤。只是铧犁斩断了他一只脚趾,打那以后他走路一直有点跛。


  人类是顽强的动物,即使是最艰苦的日子里,他们却仍然活了下来,并为每一个明天担忧和忙碌。永远不会有人预知未来的变数,就象他们也猜测不出,那个即将到来的一九六六年,将意味着什么。

下篇

“小满!奇奇!那什么——红卫兵进村来啦!”


一大清早,梁子就冲进小满家,在院子里大嚷大叫。


“慌什么?又不是鬼子进村了。”


小满气定神闲得从屋里踱出来,伸个懒腰。


“红卫兵?那是啥?干啥的?”奇奇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你咋连红卫兵都不知道啊,”梁子一脸惊讶:“就……就这两天广播里说的那个……‘我是新一代的中国青年,是经过三年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锻炼的毛主席的红卫兵。’”。他故意捏着嗓子,学广播里的人拿腔拿调。


奇奇小满听他那怪里怪气的腔调,都禁不住乐了。


梁子忽然脸一抹,一脸认真地说:“那些红卫兵里头有好些跟我们一般大的娃娃呢,穿着一身绿军装,还别着个红袖套,别提多神奇了!”


小满不屑得撇撇嘴。


“你小子就喜欢那些表面上的玩意儿!当个红卫兵又咋地?就能有粮食吃了么?都是些小孩儿过家家玩意儿。”


梁子不服气:“小孩过家家玩意儿?你是没见着,那些跟我们一般大的娃娃,就我爹见了他们都照样得点头哈腰低声下气的!”


小满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自从上次他跟奇奇起了冲突,自己就一直对他没什么好感。


“你爹见着谁不是点头哈腰的?”


梁子脸一红,气鼓鼓地说:“林小满你真不识好歹!我好心来跟你报个信儿,你还说话这么难听!”


奇奇也觉得小满有点过分了,人家也的确没什么恶意呀!他赶紧过去打圆场:


“小满,你说话也太不客气了,梁子本来高高兴兴找我们来玩的嘛!别搞得跟有血海深仇似的。”“血海深仇”这个词是他偶然从广播里听来的,随口给用到这儿了。


小满一听他这话,扑哧一下笑了。他说:“奇奇,你学词儿倒学得挺快嘛!”


他沉着的脸一松下来,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梁子也气消了一半儿。他们开始津津有味得讨论起“红卫兵”这种东西来。


正午的时候奇奇爹来看他,给他捎了点零碎粮食什么的。自从小满妈把奇奇带到自家后,他就很少露面,只是偶尔才来看看奇奇,给他捎点儿东西,许是怕自己再给奇奇造成什么不利。奇奇却一直跟他很亲,并没有因为他去拾破烂儿就嫌弃他。


没想到张老三刚一走,下午就出事儿了。


红卫兵要在村里揪“资本主义残余”,第一个就盯上了张老三。很快得从故纸堆里翻出了他一连串“前科”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短短一个下午,张老三成了身负二十几条罪名的人民罪人,仇视社会主义,危害党危害群众的投机倒把分子。而奇奇因为打十五年前就一直在小满家里,村里人又刻意护着他,总算没被注意到。


一群红卫兵斗志昂扬得在村口一个破草棚里把张老三捉拿归案。一帮矮他一头的跟他儿子一样大的毛头小子对他,一个满脸无辜的不幸的中年人拳脚相加,用尽了各种言语侮辱。十五年前的一幕开始重演。张老三被五花大绑得游街,示众,在操场的高台上一遍遍得批斗,打得不成人形。


最后,经组织研究决定,让张老三去山里背几天矿石以自我反省。


小满和奇奇终于相信红卫兵真不是闹着玩儿的。他们和小满妈商量了一阵儿,终于在一个无人的深夜,偷偷潜入张老三劳动的山里,躲开看守在一间窝棚里见到了他。


奇奇一见他爹浑身是伤,面部浮肿,手脚都是血泡的样子就哭了。


“爹!你什么坏事也没做,他们干吗这么对你啊!”


张老三轻抚他的头发,脸上是一种超然般的平和。


“娃儿,你记住,活在这个世上不要理睬别人怎么对你,只要自个儿活得问心无愧就好了。”


奇奇把小满妈亲手做的一双厚麻布手套给爹爹,这样可以减轻岩石对手的摩擦,减少一些痛楚。


爷儿两个依依不舍,叙了半宿话,直到天快亮了奇奇小满才赶紧回去了,走之前张老三还反复叮嘱奇奇:“千万别提你是我儿子啊!”奇奇应承着,急匆匆得下山了。


没想到这一别,竟成永别!


第二天傍晚,忽然紧急集合。小满和奇奇随着人流来到大操场上,只见高台上站着几个神色严肃的红卫兵,他们脚下扔着一堆东西,远远看不清形状。


小满和奇奇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去,刚一看清那东西,奇奇就再也抑制不住得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爹————”


那正是张老三血肉模糊已经变形破碎了的尸体。只是面向人群的脸还保持着完整,两只乒乓球般的眼珠瞪得快要掉出来,象极了当年的奇奇妈临死时的神态。


上面一个红卫兵却不理会下面的骚乱,拿了扬声器镇定自如得开始讲话:


“地主反坏右分子张老三,于今天下午三时,妄图借炸山之机加害群众高粱,阴谋未得逞却反被岩石碾死。兹决定将其尸体示众三天,不得入棺!”


底下的人们“哄”一下炸开了锅,大多人都持怀疑态度。张老三生前的老实善良,都是有目共睹的。


那红卫兵似乎早料到这阵势,他向台下点头示意,两个红卫兵便送上一个人来。


小满一见那人,不禁惊呼:


“梁子!”


台上正是“受害群众“梁子。


他哆哆嗦嗦得站在那里,面色惨白,把脑袋偏向一边不敢看脚下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红卫兵和蔼得问他:“高粱同志,请你把真实的情况跟群众们交待一下。不同害怕,请如实向大家揭发地主反坏右分子张老三是如何阴险毒辣自取灭亡的!”


梁子瘦弱的身体不断得在凤中打着颤。他的脸变成了死灰色。好半天,他才深吸一口气,战战兢兢地说:“是……是他想要推我到石头下面……谋……谋杀我……却不小心……把自己给……碾死了……”


最后几个字,他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人群里立即响起一片惊讶之声。居然连梁子也这么说了?难道红卫兵说得是真的?!


“不对!”


忽然,人群里响起一个不高却异常清晰的声音:


“张叔是为了救他才死的!”


人们循声望去,竟是那平日里话都不敢说的小芝麻!


他一边往前挤着,一边用更大的声音说到:


“我亲眼看见的!我和梁子去山里玩儿……正遇上炸山……张叔为了救梁子……就……就……”


说到最后一个“就”字,他声音却忽然低下去了,他站在原地,眼眶里泪花儿打着转,紧接着,他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


“我操!居然诬陷我爹!都是你害死他!!”红了眼的奇奇狂叫一声就向台上冲去,抓住还站在台上的梁子劈头盖脸就一阵乱拳。


旁边的红卫兵傻了眼儿。


“怎么这儿还有地主反坏右分子子女?!还想要谋害证人!赶紧,给我抓起来!”


“你们谁敢动奇奇!”小满怒吼一声也冲上了台去,跟几个红卫兵扭打在一起。


场面一下子变得很混乱,台下愤怒的人们不断往上涌,最后红卫兵不得不朝天放了两枪。人们这才平静下来。


红卫兵人多势众,终于制住了打红了眼的奇奇和小满,把他们押送到了村子临时腾出来当看守所的粮仓。


夜深了。激动的情绪也终于稍稍平静下来。奇奇缩在粮仓一角,把头埋在双膝之间,一言不发。


小满看着他,心里很难受,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一静下来,他才发觉浑身上下都抽筋得疼。手指因为不断打人,又红又肿,都疼得麻木掉了。


他忽然觉得很累,很想就倚在这里,安静得睡一觉。这样想着,眼皮竟真有些发困了。正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细小的声音:


“小满……你说……他干吗要诬陷我爹?”


他一个激泠顿时完全清醒过来。


他很努力得想了一会儿,犹豫着说道:“或者……他有自个儿的苦衷吧……”


角落里传来一声沉沉的叹息。


“小满……你说……要有一个不会死人,别人也不会害人,也永远不会有烦心事儿的地方……那该多好啊……”


永远没有烦心事儿?


小满苦笑一下?哪儿有这么好的地方!


他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声叫到:


“有的,有的!”


“?”奇奇终于从双膝间抬起头来,诧异得望着他。


小满一个鱼儿打挺跃起来,径直走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


“奇奇!没有烦心事儿的地方有的!你忘了么?”他的语调满是按捺不住的激动。


奇奇先是一脸茫然,然后,他也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得报出了一个埋藏在心底许久的名字:


“莺落峡!”


第二天早上,来提人的红卫兵发现,粮仓里的两个人都不见了,墙脚下却多出了一个通向外面的窄窄的小坑。很快,他们发现大操场上扔着的那具尸体也一起不见了。


红卫兵头头动了怒,要求全村出动捉拿逃跑的反动分子。被迫停下农活的农民们从村口开始,四面八方得去搜人。


而此时的奇奇和小满,已经依着奇奇模糊的记忆踏上了逃亡之路。


张老三的尸体支离破碎,留下的只是残骸。奇奇脱下外衣把残存的尸身包起来打成包袱背在身上。上一次的道路已不甚清楚,奇奇一边回忆带着小满一路狂奔。


枯萎的杂草在眼前蔓延成一片,孤寂的枯树林子里到处是相似的印记,来时的路,却怎么也寻不回去了。小满和奇奇不知跑了多久,那林子却似乎没有尽头,眼前永远是一棵棵枝桠横生的树,划破他们的衣服和脸,阻住他们的去路。


从清晨到正午,再到落日西斜。记忆中的天堂却仍然无从寻觅。


终于,他们再也跑不动了,无力得跪坐下来。


“小满……咱们真找不回去了……咋办?”奇奇身上血渍汗渍泥渍糊成了一片,他怔怔地望着小满,脸上满是悲戚和绝望。


小满大大得喘了几口气,往松软的落叶上一躺,出神得望着天。


十六年的记忆在这一刻从他的眼前缓缓流过,他看到了还是小孩子的自己,和幼小的奇奇。他轻轻磕上眼,想起了过去常做的一个梦。梦中有一个地方,数不清的野花漫山遍野得盛放。奇奇就坐在那花丛中,脸红扑扑的,灿烂得向着他笑,晃得他睁不开眼。


他忽然喃喃道:“奇奇……要不……你不要再管上次是怎么走的了……咱们,就由着感觉走……走到哪儿算哪儿……好不?”


“啊?”奇奇一脸惊讶,“也……也不怕迷路了?”


“还管那做什么!咱们既然出来,就不打算再回去了!”小满忽然跳起来,满眼是坚定和兴奋,“只要咱俩在一起,到哪儿不是一样的!”


“那……他们肯定还会来找我们的,被抓住了怎么办?”


“抓住就抓住呗!”小满带着一股孩子气的无畏,漆黑的眸子里象点燃了一把火。他顿了顿,忽然认真得一字一句说:“大不了,咱们死一起!”


奇奇一怔,忽然眼大睁着,两行泪水就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小满吓了一跳,忙上去给他擦。


“奇奇,咋地啦?”


奇奇这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忙拿袖子去偕。


“没……我就是……突然挺高兴的……”


他哽咽着,露出一个带泪的笑容。


清冷的风从树梢间穿过,轻轻拂过两个孤立无援的的少年,他们却完全没有察觉到寒冷。整个身心,都被沉甸甸的温暖塞满着。他们一起掘了个抗,把奇奇父亲的尸体埋下去,磕了三个响头,便继续上路了。牵着手,拨开层层的枝叶往前走。有那么多的路,每一条都是光明大道。


冬日的阳光投在他们薄薄的夹袄上,象母亲的手一般温柔。他们踏着蓬松而散发出潮湿气息的落叶,向着太阳的方向一直走。两个单薄的影子逐渐消融在昏黄的夕阳里,每走一步,都是山花烂漫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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