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看到这张照片没有,这就是在一九零四年在东京的几个朋友的照片,这个就是鲁迅,这个就是许寿裳,后来在台湾被一个小偷偷东西把他杀掉了,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陈仪,就是在台湾二二八事变的时候,台湾省的这个行政长官,就相当于台湾省的省长,后来蒋介石把陈仪枪毙了,这是陈仪被枪毙的时候的一张照片。我给大家念过这首诗,就是陈仪写给他的外甥丁名楠的这首诗,我还特别念了这首诗,这是陈仪写的,注意他的毛笔字写得这么好啊—事业平生悲剧多,循环历史究如何,痴心爱国浑忘老,爱到痴心即是魔。陈仪爱国爱得着魔了,走火入魔了,最后被蒋介石给枪毙了。鲁迅当然是爱国者,可是我们必须说,每个人的遭遇,像他们这四个年轻的朋友啊,下场都各有各的不同。我们必须说,他们那时代的人,有他们那时代的特色,可是我们必须说,涉及文学和思想的部分,人类有他的进步跟他进步的这个节拍,如果在鲁迅新文化运动以后,八十年、七十年、六十年,这个时间过了以后,我们还不能够检讨鲁迅,至少检讨他的思想,至少检讨他的文笔,我们还不能做一个客观的结论的话,还加以盲目的崇拜的话,我认为我们没有进步。
这就是我一再跟大家讲的,我们要有进步,好比说,像陈仪,我们必须说我在台湾写三本书谈到二二八事变,甚至还替陈仪讲了很多肯定的话,什么原因呢?因为他被诬蔑,把一切罪状,蒋介石就丢给陈仪,然后笨笨的台湾人相信。大家骂陈仪,我对陈仪讲公道话,为什么呢?因为他的评价,跟真实的他不相当。今天我跟大家谈到,陈仪的好朋友鲁迅,我也跟大家说,鲁迅有他很多的优点,可是,如果六十年后、七十年后、八十年后,我们给他的评价如果不相当,过分地高估了鲁迅,过分地赞美了鲁迅,并且认定了鲁迅这些作品都是最好的,而变成我们一个典范的时候,我觉得很危险,为什么?证明了我们没有进步。所以今天我花一点时间,拿出鲁迅的一些文章给大家看,至少在写白话文的,这个白纸黑字这个文体上面,鲁迅的可议之处、可检讨之处、可批评之处太多了,大家好好想想看,不要再说鲁迅的文章写得多么好,鲁迅的文章写得实在不够好。
我收到一本书,打开一看,书名叫做《鲁迅的欧化文字》,副书名是《中文欧化的省思》,作者他的姓很怪,姓老,叫老志钧。这本书蛮厚的,打开一看,书上贴了一张名片,就是澳门大学老志钧,他是哲学博士,在澳门大学教书,他这本书上写“李大师雅正”,下面写“晚 老志钧,二零零五年八月十七号”。他有封信,他说李敖大师道鉴,敬启者,素仰大师学问渊博,正行敢言,本月四号,大师于凤凰卫视台批评鲁迅文字之不当,所言甚是,晚亦著有探讨鲁迅文字一书,谨奉之,大师尚祈赐正。这就是这个老志钧先生八月十七号给我的信,后面就是这本书。这本书我当场就看了,我很惊讶,惊讶什么呢?它使我联想出来两句古人的话,一句叫做纵迹大纲,一句叫做情怀小样,什么叫做纵迹大纲?就是你会大刀阔斧地做一个规模性的批评;什么是情怀小样?大刀阔斧的批评以外,要经过仔细的求证,仔细的举证,仔细的批评,细部的批评,叫做情怀小样。我觉得我做了纵迹大纲的工作,可是情怀小样的工作,被老志钧先生做了。
这本书是今年五月出版的,二零零五年五月。老志钧先生在澳门大学教书,在电视里面看到我批评鲁迅文字的这个节目,就把这本书寄给我。这本书因为是今年五月出版的,两个月来 我还没有看到这本书,我看了以后呢,发现我做了纵迹大纲的工作,而老志钧先生做了情怀小样的工作。他仔细举证,很细腻的,把鲁迅的文字做了不同的分类跟解释,使我们看得更清楚了。就是我李敖所说的,今天我们赞美鲁迅的人,崇拜鲁迅的人,如果把鲁迅定位成当年五四新文化运动那个时代的鲁迅,我们可以这样子给他某种程度的历史定位;可是如果鲁迅摆到今天,我们拿他当我们的样板,还开始赞美他那个文字,就证明了我们没有进步。就好像牛顿一样,现在的物理学家,哪一个不比牛顿知识丰富啊?可是牛顿在科学史上地位,我们是承认的。可是,牛顿时代对物理的了解,怎么能够跟现代的物理学家比呢?同样的,鲁迅在他那个时代,他有他的地位和成绩,可是如果把他这种成绩搬到现在来,还在崇拜的时候,还在学习的时候,还在模仿的时候,证明我们没有进步。
问题出在哪里呢?问题就是我对鲁迅的批评,做得是大刀阔斧,而老志钧先生,做的批评是绣花针—我们做的是粗线条的工作,说鲁迅文字有问题,怎么证明鲁迅的文字有问题?老志钧先生用一本书,这么细腻地,用绣花针一样地绣出来给大家看,他知道我们只能做粗糙的论断,而细部的证明,是老志钧先生,这些语文学家,在大学教书的语文学家,他们反倒能够证明出来。
我们谈谈鲁迅的这一部分。大家看看鲁迅,我把老志钧先生的这些意见列举出来一部分给大家看。譬如说传统中文里面,不qiáng调数词,一二三四五,不再qiáng调的,一字往往省略,量词如哪一种,哪一个,哪一件,哪一条,哪一只,也多舍而不用。可是五四以后,这种习惯逐渐打破,数量词常常在不需要用的时候用上,当中以“一个”、“一种”用的最多,看到没有,当中以“一个”、“一种”最多。我们看鲁迅的一些文章,鲁迅说,我是爱读杂文的一个人,“一个”这两个字,我们现在从高明的修辞学眼光看起来,是多余的,这个句子说“我是爱读杂文的人”就好了嘛,何必把自己说成一个呢?譬如说鲁迅说,中国文字好像一个美丽可爱的贵妇,西洋文字好像一个有用而不美的贱婢,“一个”这两个字有必要吗?好像美丽可爱的贵妇就好了,何必说一个呢?像这个文字你看鲁迅写的—如果真实可以宝贵,这在子君就不该是一个沉重的空虚,这什么鬼话,你看得懂吗?—谎话当然也是一个空虚,这什么话?不通,完全不通。
所以今天我们赞美鲁迅的人,或者崇拜鲁迅的人,怎么样面对鲁迅所写出来的这些烂中文。鲁迅说,如今见了他们两方面的成绩,不免令我对于中国美术前途,他有意见。然后我们再看,鲁迅说,他有一个父亲,是好好地抚养他的,这什么话,什么叫一个父亲?谁有两个爸爸?所以这些文字是出问题的。我们再看,用了“一个”以外,还用“一种”,鲁迅的文章说,风雨yīn晴,都给他一种刺激,一方面也就是一种清福,给他刺激就好了嘛,什么叫做给他一种刺激?这就是我们所说的鲁迅写的坏文章。除了用“一个”、“一种”,这些滥用词汇以外,鲁迅文字里面我们看,他用这个“的”字也是乱用的—我的梦很美丽,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你不觉得这是很烂的中文吗?什么叫做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这哪里是好的中文呢?所以今天肯定鲁迅的人,怎么样解释这些烂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