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谈鲁迅_李敖【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李敖

  鲁迅的文章大家再看—一个“瓦斯”,是德国字的原封不动的日本人的音译,请问这是什么中文?我们再继续看,鲁迅的文章— 那时的时髦的车子,并非流线型的摩托卡,什么话嘛!鲁迅的文章我们再看—没有这样的环境和遗产,是中国的文学青年的先天的不幸—这什么话嘛?那你说,怎么是鲁迅的文章呢?这就是这本书的作者老志钧先生了不起的地方,他每一条都查出来了,好比说你看这句话里面,注解第七十六,大家看注解,是鲁迅所写的《且介亭杂文二集》里面的一篇文章的话,每一句话都有根据。把鲁迅的全集,鲁迅所有的文章都把它找出来,然后把它分类排比。我们再看鲁迅的这些怪文章—《鹰的捕雀》,不声不响的是鹰,吱吱叫喊的是雀;猫的捕鼠,不声不响的是猫,吱吱叫的是老鼠。请问这种句子不觉得很怪吗?什么叫鹰的捕雀?什么叫做猫的捕鼠?我们再看—破落户的颓唐,是掉下来的悲声,bào发户的做作的颓唐,却是爬上去的手段,你看得懂吗?这什么鬼话,破落户的颓唐,是掉下来的悲声,bào发户的做作颓唐,却是爬上去的手段。这是鲁迅的文章啊!你们所佩服的鲁迅的文章。

  我们再看这“是”字—至少每本两三元,绵连,绵帙,古色古香,学生们是买不起的,看到这个句子啊—我是不善于做序,这个是字应该这样用吗,我不善于做序好了,为什么加个“是”字呢?文字怎么写得这样子呢?也不赞成做序的,这什么文章呢?我们再看鲁迅的—这种合历,欢迎的人们一定是很多的,你看这是什么句子?我们再看鲁迅的文章—我是不喜欢放风筝的,我的一个小兄弟是喜欢放风筝的,这什么文章?我不懂啊!我们再看鲁迅的文章—我知道司徒乔君的姓名,还是在四五年前,那时是在北京,用这种句子通吗?—是在北京,我是天天盼望他好起来,四爷在暂时静穆之后,这才缓缓地说,我是天天盼望他好起来。这种句子,这种字能用吗?我们再看鲁迅的文章,用“们”字—直隶山东的侠客们、勇士们,这还勉qiáng可以看;然后说到教授或者学者们,然后看到没有—猫们,凡是遇到猫们捣乱,至于有人讨厌时,我便站出去,在门口大声叱曰,“嘘!滚!”把猫叫作猫们,把苍蝇叫做苍蝇们,把蜜蜂叫做蜜蜂们,你不觉得很怪异吗?这个还勉qiáng—警察,军人警察,喊作军警们,看到没有,夫妻变成夫妻们,这就是鲁迅的怪文章,我们不觉得很怪异吗?怪异。

  当然这种怪异演变出来了,叫做“人们”,一般我们讲人们,没有必要出了这些词汇,当然包括今天进入了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这人们两个字是用得不好的。我们再看鲁迅的文章—依据了这些人们,以这些人们的名,在这里讲的很可以,而且惟有这些人们,据他所说,是倾听这里所讲的事情的。请问,一连出现了三个“这些人们”,这是好的句子吗?我们再看鲁迅的文章—这么多的人们,许多废物的人们,所有的人们,这变成了“人们”两个字泛滥成灾,大家不觉得很奇怪吗?我们再看鲁迅的文章—这“们”字多了,你看嘛,可是那可恶的煤块们,挖出来煤,煤块也用作煤块们,那些树木们,有这样用法吗?跟鲁迅就这样不通地用。这里面谈到朋友们、孩子们,我们觉得还算好了,前面扩张起来就变成了树木们、煤块们,你觉得通吗?可这些细部的资料,坦白说,我李敖实在没有耐心去查这些细部资料,幸亏老志钧先生,他这么有耐心的,把它写一本书,把鲁迅这些不通的文字或者别扭的文字,一条条给我们找出来,使我们看了以后,要替鲁迅辩护都没有办法辩护。

  你再看鲁迅的文章—于是遂使吏,就是古文的例子。然后我们再看鲁迅的文章—象牙嘴六尺多长湘妃竹烟管的白铜斗里的火光,这什么话?文章怎么这样写法?你看,象牙嘴六尺多长湘妃竹烟管的白铜斗里的火光,描写这烟袋,就这么一句话,文字怎么可以这样写啊?我们再看鲁迅写的—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这什么话,“的”字不通的嘛!—回味那时冲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乐趣,天啊!这是鲁迅写的文章?什么人在赞美鲁迅,我这要骂他,鲁迅的文章—他很怪,平时沿海的居民,对他都有几分惧怕的自己的父亲,这是什么文章?我们再看鲁迅乱用这些词汇的这个文字—气愤和失望和凄凉,文字可以这样写吗?—使伊不能不在掘那墙角上的新dòng了。鲁迅的文章再看—他刚要跨进大门,低头看看挂在腰间的满壶的簇新的和网里的三匹乌老鸦和一匹she碎了的小麻雀。请看这么长的句子,没有标点符号啊,这个能念下去吗?

  我们再看这些句子—人间生活研究者的他,爱着都会生活,是当然的,你看得懂这句话吗?再看—美洲钻石一般的您,试去和异种人接触一下罢。再看,然而在惯透了的他们,却还比不上山林看守人的听到文字叫,什么叫做然而在惯透了的他们,这什么句子?天啊!我觉得受不了。再看鲁迅写的长句子—因为是特意地地光降这大阪市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前例的纯艺术的集会的诸位—哎呀,要转一口气才念得完—因为是特意地地光降这大阪市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前例的纯艺术的集会的诸位,这是中文吗?再看鲁迅写的—以容易地,而且便宜地来复写一定事物的任意的数量为其本质的产业,现已侵入了先前以为是绝对地不可能的领域之中了,请问这是中文吗?

  有人说,鲁迅也这样说,说我们中文的表达法不够,所以我们要学欧化,文字要欧化,所以这本书呢,整个是《鲁迅的欧化文字》。所谓欧化,稍微狭义一点地说,就是西方文字化,英文化、德文化、法文化,就是这种情况啊,所以说,欧化的文字,不是坏的文字。可是欧化并不代表不通,欧化以后是这种文字,谁能够看得懂呢?我再念一遍,来复写一定事物的任意的数量为其本质的产业,现已侵入了先前以为是绝对地不可能的领域之中了—这是文章吗?这跟欧化有什么关系?跟英文有什么关系?跟德文法文什么关系?这是用中国字来写英文,写的是不通的英文;中文字来写德文,写不通的德文。这根本不是文字,不是欧化的好坏问题,而是你根本不通。

  鲁迅有一部分散文,写得还是可以的,可是他的翻译,跟他要炫耀出来,要改良中国文字而写出来的这些作品,或者说以他的程度翻译出来的这些作品,是这么样地难读、难懂、不通,既不中文也不欧化,我们在这里当然要谴责。所以今天我们拿出来澳门大学教书的老志钧先生送给我的,也是新写的《鲁迅的欧化文字》这本书,告诉大家鲁迅的文字这种烂的部分,一条一条都找出来,把它分类,把它排比出来,告诉大家,鲁迅的文章,有一部分杂文是可以看得,可是,当他涉及了翻译跟他所炫耀的文体改革的文字以后,我们必须说,那是不通的,那是很拙劣的,我们要开始谴责,今天拥护鲁迅的人,我们必须说,他没有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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