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戊戌惧祸"之说又怎样呢?如前所述,廖平将新悟出的"大统"之说写成《地球新义》,其书属稿远在政变之前.据《廖平年谱》记载:光绪二十四年(戊戌,1898)廖平在资州知州凤全宴上,得闻北京政变的电讯,知其同学杨税、刘光第被害,悲不自胜,俯首伏案.随即有门人从重庆捎信说朝廷株连甚广,外间盛传康学出于廖,要他焚毁所著有关各书.于是门弟子一齐举火,将新书《地球新义》也一道烧掉了.可见,大统之学成于政变之前,当时维新派正步步高升,节节得意,根本无祸可惧!况且廖平力主素王改制之议,平生同情变法,一生行迹言论,未曾改变.由此可见,所谓"贿bī"、"惧祸"之说,皆诬枉不实之词[注]!
"三变"的根本原因,在于廖平自己为学日益更新和jīng进不已.早在张之dòng捎话前十年(即光绪十二年)作《经学初程》已声称:"惟心知其意,则百变不穷".
甚至说:"五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至二十年不变,便是弃材!"他光绪九年(1883)完成"一变",光绪十三年(1887)开始"二变",至戊戌之年(1898)已历时十有一年,已到了"十年一大变"的期限了.况又有康有为"两考"的"bī压".无论是主观愿望还是客观形势,都逗得廖平必须做新的学问,进行新的探索了.
廖平的经学思想,不仅在张之dòng在世时历经一变、二变、三变,而且在张之dòng作古之后,还发生了四变、五变、六变.光绪三十一年(1905)至民国六年(1917)是廖平经学四变时期.这时廖平避开经学史上聚讼已久的今古文问题,专门分辨天学和人学.认为孔学之中,不仅有治中国和治世界的小大之学(即.人学"),而且有治天仙鬼神和未来世界的"天学".从此后,廖平治学,不分家法,不讲今古,甚至打破经学、子学与乎宗教神学的界限,欲建立无所不包、治人又治鬼的"孔经哲学"体系.于是乎,以前被儒学斥责的"诡怪不经之书",道家释氏之典,无一不是孔学中天学的解人.孔子成了全球一圣,古今一人.
民国七年(1918)是廖平经学开始五变时期.这时他为了尊大孔子的绝对权威,认为不仅六经都是孔子所翻所作,连文字也是孔子所造,古书所称"孔氏古文"者是也(《文学源流考》).
民国八年(1919),廖平65岁,在成都作四川国立专门学校校长.此时的他,著作等身,德高望重,弟子成群,儿孙满堂,过着一种"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典型儒者生涯.不幸,一场突然降临的病魔——中风,打破了廖平恬静的生活.从此,他"言语蹇涩,右手右足均拘挛,行动眠食非人不举矣".为他的日常生活和学术活动带来了极大的不便.幸好脑子尚灵、思维朗切,他仍然咬紧牙关用左手一笔一划地从头练习写字;口齿不清,他就让长孙廖宗泽板书和翻译……至今尚留下许多由廖平口授的著述,有的书上还留有他手书的遗迹,那苍凉劲拙的斑斑墨迹.于今读来,不禁令人油然而生敬佩之心.
民国十一年,廖平辞去校长任,继而回井研,平安地度过了八年的乡贤闻人生活.久病成良医.在廖平患中风后的岁月里,他转而习医,有医学著作20余种.他以经学治医,着重阐发医理病理,是一位独具特色的中医学理论家.他又援医入儒,尝自题楹联曰:"huáng帝六相说诗易,雷公八篇配chūn秋."这就是经学的第六变.廖平在第五变时,曾将儒学六经分成天学三经(即《诗》、《易》、《乐》)和人学三经(即《礼》、《chūn秋》、《尚书》),其六变就是运用《huáng帝内经》"五运六气"的理论来阐发《诗》《易》的天学哲理,运用《雷公》经来解《chūn秋》的人学思想(柏毓东《六变记》).于是乎,孔经哲学从兼包诸子、宗教神学等思想资料,进而包容了属于医学方技的资料.真是广大悉备,无所不有!
民国二十一年(1932)二月,廖平迎来了八十进一的大喜日子,亲朋故旧,弟子儿孙,"称觞贺者踵接",此情此景,"颇慰老怀".宴罢客散,便欲赴成都督促著作刻印之事.不幸年高体弱,途中病发,卒于乐山.终年81岁.
廖平一生,自从进士及第自请任教职以来,都以学术教育自任.他先后执教于井研来凤书院,成都尊经书院,龙安府学,绥定府学,嘉定九峰书院,资州艺凤书院,安岳凤山书院和四川省立高等专门学校.桃李满天下,第子遍蜀中.如huáng镕、蒙文通、杜刚伯等知名经学和史学家,皆出于他的门下.廖平一生勤于著述,成果斐然,有著作140余种,先后编为《四益馆丛书》、《六译馆丛书》.内容涉及经史、小学、医药等领域.真不愧为中国近代最大的一位经学大师,因而赢得人们普遍尊敬.他逝世后,追悼大会在成都举行,自蒋介石、、戴季陶、孙科以下社会各界人士,纷纷敬致挽联,表达对这位先师的传人、后生之先师的哀思和崇敬之情.章太炎也为他撰墓志铭,对他一生功业作了热情的评价.
四、光波四表 周流六虚
廖平的经学思想前后历经六变,他曾自曰:
学经六变,各有年代,苟遇盘根错节,一再沉思,废寝忘餐,动以年数,豁然理解,如有鬼谋天诱,千溪百壑,得所归宿,旧日腐朽,皆为神奇.
廖平学术前后层变,惚恍不定,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综观其学,前三变谈今古文问题,尚属经学范围;后三讲变天人之学,已超出传统经学的范围,自云"晚年实为哲学、非经学",章太炎也说:"君之学凡六变,其后三变杂取梵书及医经、刑法诸家,往往出儒术外."(《廖平墓志铭》)因此,我们这里也暂不讨论,只就其前三变略为评说.
对廖平学术,历来评价不一.历史学家重视他的"一变",因为"一变"区分今古;今文经学喜爱他的"二变",因为"二变"尊今抑古;古文经学家赞扬他的"三变",因为"三变"张大古学.避开经今古文学的门户之见,我们认为廖平的"一变"、"二变"最为可观.
廖平"一变"平分今古.经今古之争起于西汉末,而盛行于东汉时期.当时,两者之间存在的分歧,诸如经本的有无残全,礼制的大小异数,师说的分歧异论等等,都清清楚楚,阵营分明.郑玄遍注群经、杂采众说,郑注独行而诸说尽废,遂使今古混杂,家法莫辨.后人治经,都不辨今古.这对避免因门户之见而引起的"党同门、杜道真"的恶习固然有好处,但是也带来了一系列的消极影响.比如对今古文经大小异制如何解释?对今古文学经学如何评价?对两汉学术史如何编写?
等等,都由于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混杂,界线不明而无从着手.更有甚者,因不知今古文之辨,甚至连后世赝品伪书也无从辨认,东晋梅颐的伪《古文尚书》选得以欺唐骗宋而无人觉悟.至使学界叹为莫大的羞耻!清代乾嘉考据之学[注],重实证,讲考据,但都停留在名物训诂的许郑之学基础上;至常州学派,始讲家法、别今古,但是由于不知今古分歧所在,或以文字论今古,或以流传地域论今古,或以传授范围论今古,都此牵彼合,未得根本,不知要领.廖平在治《chūn秋谷梁传》的时候,发现《谷梁》说制度与《王制》相同,再推之其他今文各经师说,亦莫不若合符节.
相反,古文经学的制度则与《周礼》相合,而与《王制》绝相背驰.于是认为今古文学分歧的根本在礼制.再验之许慎《五经异义》,其中所载今古之别二百余条,也"专载礼制,不载文字".于是,廖平专就礼制之别考察今古文学,认为,今学礼制在《王制》,古学礼制在《周礼》,著为《今古学考》,纲举目张,"然后二家所以异同之故,灿若列眉".今古文分歧纠葛,得以缕析区分,如利剪断丝、犀角分水,各归部居,不相杂厕.千载迷案,一朝释然,其功固大矣、伟矣!因此论者将廖平区别经今古文学的《今古学考》,与清代顾炎武发现古音的《音学五书》、阎若璩驳证伪《古文尚书》的《古文尚书疏证》,同誉为清学的"三大发明",实非过誉.无论学术崇尚如何,正直的学者都一致肯定这一点,俞樾称《今古学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