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钱理群

  ……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

  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gāngān净净了。

  这里有一种真正的残酷。

  在《阿Q正传》的结尾,我们又看到了这样一个令人恐怖的“示众”场面——

  阿Q被抬上了一辆没有篷的车,……前面是一班背着洋pào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

  ……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马蚁似的人……

  “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láng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láng,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永远记得那láng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远不近的跟他走。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

  “救命,……”

  “看。被看”的模式在这里已经转化为“吃。被吃”的模式,而后者正是前者的实质。

  被看客的“眼睛们”咀嚼着灵魂的,岂止是阿Q、祥林嫂、孔乙己,连鲁迅自己,以及我们读者也在内……

  “救命!……”

  三

  在“看。被看”模式的另一种类型里,处于“被看”地位的,是那些“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中国的改革的“前驱”,鲁迅说,他的任务就是为他们“呐喊几声”,〔17〕自然也在紧张地关注着他们的命运。

  《狂人日记》一开头就提出了这样的问题:“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还有那碗蒸鱼,“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

  这“白而且硬”的眼睛是无所不在的,“被看”的恐惧更是时时追随着中国的有理想有追求的志在改革的战士。

  于是就有了《药》里的夏瑜的故事。

  早在《呐喊》刚出版时,茅盾就以“雁冰”的本名写了篇《读〈呐喊〉》,指出:“鲁迅君常是创造‘新形式’的先锋;《呐喊》里十多篇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的新形式。”〔18〕——思想家的鲁迅与文学家的鲁迅永远是统一的:在进行人性、国民性的追问的同时,他总要做“写法”上的不同试验。

  如果说在《示众》、《孔乙己》、《祝福》、《阿Q正传》与《狂人日记》里,“被看”的对象都处在小说的前台中心位置,《药》里“被看”的夏瑜却隐藏在文字之外,看客占据了一切——这本身就有一种意味。

  因此,读《药》就需要有“会看”的眼睛:能够从已经呈现的,看到未呈现的,却又是作者真正属意的东西,并且在自己的想象中完成一个完整的“夏瑜的故事”。

  请注意这些文字,并且思考,想象,补充——

  (场面一)华老栓刑场上“买药”

  (华老栓走在去古轩亭口的路上),“天气比屋子里冷得多了;老栓倒觉慡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

  ——注意“生命”这个概念,这是全篇的中心词:要“给”谁以“生命”?以怎样的“本领”给人以生命?这与华老栓正要做的事有什么关系?我们且带着这些问题关注故事的发展。

  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

  ——你是不是感到“恐惧”?这正是全篇所要传达的一种气氛与感觉……

  没有多久,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cháo一般向前赶;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

  ——这是我们在《示众》这篇小说里早已熟悉了的,却又是在老栓的眼睛里所看见的。于是,我们可以想象:在这一群“看客”的对面正站着一个人,就像《示众》里那个白背心一样,当众人伸长了颈项“看”他时,他也在“看”众人。(这是老栓所看不见的)再想象一下:他将以怎样的眼光,怀着怎样的心情去“看”?

  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

  “喂!一手jiāo钱,一手jiāo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那红的还在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黑色中出现的鲜红宣告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一个生命被杀害了!请设想:在生命结束的瞬间,那个人会想到什么?

  一个同样触目惊心的问题:这刚结束的生命(“那红的还在一点一点的往下滴”)怎么立刻变成了jiāo易的“货”?

  “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jīng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

  ——中心词“生命”再度出现:读者很明白,这就是那刚被杀害的生命,现在却被老栓当作是“新的生命”,要“移植”到自己家里,从中“收获”许多的幸福。这显然是残酷的;但老栓却浑然不觉:“别的事情”,例如死者与生者的悲哀,他“已置之度外”,只记着“十世单传”的家族生命将借助这“人血馒头”延续下去。

  但真能产生这样的奇迹么?

  (场面二)华小栓“吃药”

  ……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上滚下,夹袄也帖住了脊心。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老栓见这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

  ——事实无情:这是一个正在走向死亡的生命。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不多工夫,已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里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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