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钱理群

  ——读者心里依然明白:这“黑东西”就是那个曾经充满生机,却被杀害了的生命,从中“窜出”的“一道白气”立即消“散”,给你留下的是怎样一种感觉?而小栓却仿佛“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这就是前面所说的生命的“移植”,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但结果“却全忘记了味”,“只剩下一个空盘”:这“空”字又给你什么感觉?旁边立着的父母其实比当事人小栓更为紧张:他们希图借这“人血馒头”往儿子身上“注进”他人的生命,而“取出”(也即前文所说的“收获”)家庭的“幸福”,但儿子的“一阵咳嗽”却暗示着这将是徒劳的。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这样三种生命形态:生命的消散,生命的空dòng与生命的愚昧,三者都令人恐惧。

  (场面三)茶馆议“药”

  茶馆——鲁迅多次发出感慨:“时间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19〕茶馆、酒店正是饭后闲谈、散布流言的最佳场所;于是,就有了《孔乙己》里的酒店与本篇中的茶馆——这都是最适合表现鲁迅的意思的“典型环境”。

  有意思的是,这里的茶客和《示众》里的“看客”一样,都没有名字:“花白胡子”、“驼背五少爷”,还有后面将出现的“二十多岁的人”之类:他们也是“看客”,是“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里的成员。——顺便再说一点本篇的“命名”:本篇讲的是两家人的生命的故事:“吃药”的姓“华”,被用来作“药”的姓“夏”,合起来就是“华夏”,显然有寓意:他所要讲的是“中国人的生命的故事”。正如一位研究者所说,“老栓小栓这类名字,显然是北方人的,一点没有江浙的色彩”(“驼背五少爷”与后面的“红眼睛阿义”的绰号则似乎是绍兴一带所常用的),这或许表明,鲁迅要写的“是中国的而不是某一地方的,用到中国的无论哪一部分都可以通”。〔20〕

  突然闯进的这个“满脸横肉的人”打破了茶馆的沉闷,这是康大叔,也就是第一场中杀害那人的生命并将沾满其鲜血的人血馒头买给华老栓的刽子手。值得注意的是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华老栓,华大妈,以及“满座的人”都是“笑嘻嘻的”,“恭恭敬敬的听”。

  “……那是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花白胡子“低声下气”的一问,问出了这“横肉的人”的一阵大声嚷嚷——

  ……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造反。……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阿义)便给他两个嘴巴!……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那被杀害的生命,终于从历史的深处走了出来,活生生地站在我们面前。请展开你的想象,将这个“夏家的儿子”的生命故事完整地叙述出来:这年轻的生命怎样在夏四奶奶的抚养下艰难“成长”;他怎样获得“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的信念,从而使自己的生命获得了新的意义;他怎样为自己的信念而奋斗,以实现自己的生命价值;他怎样被自己的亲人所出卖;在狱中,他怎样为坚持自己的信念做最后的努力,面对麻木残忍地殴打他的牢头,他为什么连呼“可怜”?他胸中涌动着怎样的情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又想到了什么?——这就与第一个场面连结起来。

  和孔乙己被残害的故事一样,这位“夏家的儿子”的生命故事也是通过茶馆里的议论叙述出来的;鲁迅更关注的仍是“听众(看客)”的反应——

  “阿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

  “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这“气愤”,这“高兴”,这目光“板滞”,以及最后的“恍然大悟”,也是一种生命形态的呈现:麻木而残忍。但这正是很多的中国人的生命常态,包括“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它构成了一个“看客”圈。“夏家的儿子”的生命选择一旦落入这样的“圈”里,不但其理想价值在不理解、无反应中消解为无,而且还被视为“疯子”被彻底排斥,甚至成为被任意伤害和杀害的“正当理由”。这正是《狂人日记》里的“狂人”的命运,现在落在“夏家的儿子”身上了。

  作者忙里偷闲,两处插入小栓的“咳嗽”。这其实并非闲笔,正是提醒读者不要忘记,小栓(特别是他身后的父母)还指望用“夏家儿子”的生命换取自己的生命——这又是一个更麻木更愚昧也更残酷的生命形态。

  这一节的结尾,小栓“拼命咳嗽”的声音,康大叔“包好……包好”的嚷嚷,与看客们“疯了”的议论夹杂在一起,也会让敏感的读者感到恐怖与悲哀,不禁要问:究竟是谁疯了?

  (场面四)坟场相遇

  “坟场”,这又是一个鲁迅式的“典型环境”。一条人踩出来的路“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在我自己,总仿佛觉得我们人人之间各有一道高墙,将各个分离,使大家的心无从相印”(鲁迅);〔21〕现在,连死后的生命也被人为地隔开了。

  两个母亲就在这样的坟场相遇,华家的故事与夏家的故事以最后的“埋葬”相联结。

  人们自会注意到,相遇中夏家母亲“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座坟前,放下了篮子”。——尽管我们读者早已明白,她的儿子是为了大众而牺牲,这是一个崇高的生命;但在社会的眼里,他却是一个被处死刑的有罪的犯人,如前文所述,看客们是将他视为“疯了”的。在这样的舆论压力下,连母亲也感到“羞愧”——而她原本是应该为自己的儿子而骄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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