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还派来一个“阿金”,让这些“圣人之徒”与普通老百姓相遇——
忽然走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先前是没有见过的,看她模样,好像是阔人家里的婢女。
“您吃饭吗?”她问。
叔齐仰起脸来,连忙陪笑,点点头。
“这是什么玩意儿呀?”她又问。
“薇。”伯夷说。
“怎么吃着这样的玩意儿的呀?”
“因为我们是不食周粟……”
伯夷刚刚说出口,叔齐赶紧使一个眼色,但那女人好像聪明得很,已经懂得了。她冷笑了一下,于是大义凛然的斩钉截铁的说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在吃的薇,难道不是我们圣上的吗!”
伯夷和叔齐听得清清楚楚,到了末一句,就好像一个大霹雳,震得他们发昏,待到清醒过来,那鸦头已经不见了。
这又是一个对比:“不食周粟”,以及背后的“义”,本来就是自欺欺人的“玩意儿”,“阔人家的婢女”阿金凭借常识也能明白;惟独饱读“圣贤之书”的伯夷、叔齐们却被绕在里边拔不出来。现在阿金一语道破,就霹雳般打破迷魂阵,结束了这出“不食周粟”的“笨牛戏”,兄弟俩只能为他们笃信的先王之道殉葬,却留下了这样一幅漫画:“蹲在石壁下,正在张开白胡子的大口,拼命的吃鹿肉。”
鲁迅曾说,他写《出关》,是因为老子是一位“‘无为而无不为’的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谈家。要无所不为,就只好一无所为”,“于是加以漫画化,送他出了关,毫无爱惜”。〔17〕据说出关时,关官关尹喜居然提出要老子讲课;听课的是什么人呢?“四个巡警,两个签子手,五个探子,一个书记,账房和厨房。”这又是一次奇特的相遇——
老子像一段呆木头似的坐在中央,沉默了一会,这才咳嗽几声,白胡子里面的嘴唇在动起来了。大家即刻屏住呼吸,侧着耳朵听。只听得他慢慢的说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大家彼此面面相觑,没有抄。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老子接着说,“常有欲以观其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大家显出苦脸来了,有些人还似乎手足失措。一个签子手打了一个大哈欠,书记先生竟打起瞌睡来,哗啷一声,刀,笔,木札,都从手里落在席子上面了。
这大概是典型的“对牛谈琴”了。“牛”固然可笑,“弹琴”者又何尝不可笑呢?而且还有几分尴尬吧。
而且还要被这些闲人轻薄地议论一番:老子也不能脱逃看客。——
“哈哈哈!……我真只好打盹了。老实说,我是猜他要讲自己的恋爱故事,这才去听的。要是早知道他不过这么胡说八道,我就压根儿不去坐这么大半天受罪……”
“这可只能怪您自己看错了人,”关尹喜笑道。“他那里会有恋爱故事呢?他压根儿就没有过恋爱。”
“您怎么知道?”书记诧异的问。
“这也只能怪您自己打了瞌睡,没有听到他说‘无为而无不为’。这家伙真是‘心高于天,命薄如纸’,想‘无不为’,就只好‘无为’。一有所爱,就不能无不爱,那里还能恋爱,敢恋爱?您看看您自己就是:现在只要看见一个大姑娘,不论好丑,就眼睛甜腻腻的都像是你自己的老婆。将来娶了太太,恐怕就要像我们的账房先生一样,规矩一些了。”
关尹喜的话算是歪打正着。所以鲁迅说:“我同意于关尹子的嘲笑:他是连老婆也娶不成的。”〔18〕
读者在小说的结尾看到关尹喜把老子的《道德经》和充公的盐、土豆等一起放在积满灰尘的架子上时,是会忍不住哈哈一笑的。
鲁迅曾说自己深受庄周的影响,〔19〕在《汉文学史纲要》里也曾高度评价庄子“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20〕但20世纪30年代有人大肆宣扬庄子“彼亦无是非,此亦无是非”的哲学,鼓chuī“无是非观”,鲁迅认为这将妨碍中国人民的觉醒。鲁迅在1935年一年之内,连写了七论“文人相轻”,予以批评,并在同年12月写出了《起死》,将庄子相对主义哲学小说化与戏剧化。所谓“起死”,就是将生活在过去时空的人复生,让他与现在时空下的人对话。——整本《故事新编》其实就是“起死”的努力。现在,被庄子起死的是一个五百年前在探亲途中被人打死并剥去衣服的乡下人。于是,就有了庄子和这位赤条条的汉子的奇遇与戏剧性的对话——
汉子——……你把我弄得jīng赤条条的,活转来又有什么用?叫我怎么去探亲?包裹也没有了……(有些要哭,跑开来拉住了庄子的袖子,)我不相信你的胡说。这里只有你,我当然问你要!我扭你见保甲去!
庄子——慢慢的,慢慢的,我的衣服旧了,很脆,拉不得。你且听我几句话:你先不要专想衣服罢,衣服是可有可无的,也许是有衣服对,也许是没有衣服对。鸟有羽,shòu有毛,然而王瓜茄子赤条条。此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你固然不能说没有衣服对,然而你又怎么能说有衣服对呢?……
汉子——(发怒,)放你妈的屁!不还我的东西,我先揍死你!(一手捏了拳头,举起来,一手去揪庄子。)
哲学家的相对主义遇到乡下人的现实主义,就一筹莫展,陷入十分láng狈的境地了。
待到汉子要求庄子实行他的“衣服可有可无”的高论,剥下道袍时,庄子又以“要见楚王”为由拒绝了:他自己原也不准备实行。庄子相对主义哲学“赤条条”地当众出丑,就只得狂chuī警笛,求救于他的真正崇拜者巡警局长和巡士,并在后者的保护下落荒而逃。
《起死》全篇围绕“赤条条”展开,用最荒唐、粗俗的形式来揭示jīng致化的庄子哲学的实质,将多少有些神秘的哲学戏谑化,这本身就显示了鲁迅的一种眼光和胆识。
我们已经逐一地读完了《故事新编》,这可是一个漫长的文学之旅。最后再略说几句吧。这是一次不断让我们感到惊异的阅读经验。我们首先赞叹不已的是整本小说处处显示出鲁迅非凡的想像力,我们甚至感到那些层出不穷的、出乎意外的奇思异想仿佛要溢出文本,给我们以说不尽的惊喜,并引发出我们自己的新的想象与新的创造。我们猜想,这样的想像力,可能就与作者所取材的中国文学的神话传统与子书(例如《庄子》)传统有关;而有的研究者还由此引发出这样的议论与感慨:“就与小说文体的发生最接近的渊源来看,小说与子书,小说与神话,小说与史书的关系最为接近”,但由于长期对子书、神话中的想像力,特别是内在于想像力中的“jīng神深度和激情”的忽略以至“遗弃”,就“使得小说思维空间逐渐被史书所占据。中国小说偏离了自己的源头,而徘徊,依附于史传的边缘”,想像力不足,就成为中国现代小说的一个痼疾。〔21〕你也许并不赞同这样的观点,但从想像力的开拓这一方面去把握鲁迅的《故事新编》在20世纪中国小说史上的意义,仍是一个有意思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