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30)

2019-03-10  作者|标签:钱理群

  温暖了我们手和足——也不希望更多;

  有了它这坚密、适用的一堆火,

  在它前面的人可以坐下,可以安寝,

  不必怕黑暗中显现游魂厉鬼,

  古树的火光闪闪地和我们絮语。

  这是典型的西方人的火的感受与想象:“炉火”使人的躯体处于温暖中(“取暖”,“恢复官能,延长生命”),更使人在心理上获得安全感与舒适感(“我们安全而qiáng壮”,“可以安寝”);因此,“火”就意味着“满室生chūn的房屋”,使人联想起“古树……絮语”,还有那“愉快的管家妇”。在“火”里寻找、发现的正是这样一个隐秘在心灵最深处的家园,以及背后的宁静的宇宙生命的想象与向往:存在的本质就深扎在这古老的安适之中。

  我们再来看一位中国的年轻的散文家梁遇chūn写于1930年代的《观火》。〔4〕他说他最喜欢“生命的火焰”这个词组,它“是多么含有诗意,真是简洁地说出人生的真相”——

  我们的生活也该像火焰这样无拘无束,顺着自己的意志狂奔,总会有生气,有趣味。我们的jīng神真该如火焰一般飘忽莫定,只受里面的热力的指挥,冲倒习俗,成见,道德种种的藩篱,一直恣意下去,任情飞舞,终会迸出火花幻出五色的美焰。

  这是对于“火”,对于“宇宙生命”的另一种想象与向往,在这位被长久地束缚,因而渴望心灵的自由与解放的东方青年的理解里,存在的本质就在于生命的无拘无束的自由运动。

  我们终于要谈到鲁迅的《死火》。

  单是“死火”的意象就给我们以惊喜。——无论是在梭罗的笔下,还是梁遇chūn的想象中,“火”都是“熊熊燃烧”的“生命”的象征;而鲁迅写的是“死火”:面临死亡而终于停止燃烧的火。鲁迅不是从单一的“生命”的视角,而是从“生命”与“死亡”的双向视角去想象火的。这几乎是独一无二的。

  在此之前,作为《死火》的雏形,鲁迅还写过一篇《火的冰》——

  遇着说不出的冷,火便结了冰了。

  ……拿了便要像火烫一般的冰手。

  火,火的冰,人们没奈何他,他自己也苦么?

  唉,火的冰。

  唉,唉,火的冰的人!〔5〕

  在中国传说中有火神祝融与水神共工的生死大战,二者是截然对立的,因此有“水火不相容,冰炭不同炉”的成语。现在鲁迅却qiáng调了二者的统一与转化,“火的冰”,“火的冰的人”,这都是奇特的意象组合,也是向传统思维与传统想象的一个挑战。

  于是,就有了“死火”这样的只属于鲁迅的“新颖的形象”。

  而且还有了“梦想者”鲁迅与“死火”的奇异的相遇。

  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

  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这是一个全景图,一个宏大的“冰”的世界:冰山、冰天、冻云、冰树林,“弥漫”了整个画面。“冰”是“水”的冻结:冰后面有水,冰是水的死亡。因此,这里的颜色是“一切青白”,给人的感觉也是“一切冰冷”,而这青白、冰冷,正是死亡的颜色与死亡的感觉。但却并无死的神秘,也无恐惧,给人的感觉是一片宁静。

  但冰的静态只是一个背景,前景是“我”在“奔驰”。在冰的大世界中,“我”是孤独的存在;但我在运动,充满生命的活力。这样,在“奔驰”的“活”的“动态”与“冰冻”的“死”的“静态”之间,就形成一种紧张,一个张力。

  “但我忽然坠在冰谷中。”——在奔驰中突然坠落,这是十分真实的梦的感觉;我甚至猜测,“这样的超出了一般想象力之外的幻境,恐非作家虚构的产物,而是直接反映作家潜意识的真实的梦的复述与整理”。〔6〕

  “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这是一个死亡之谷。

  “而在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红珊瑚。”——红,这是生命之色,突然出现在青白的死色之上,给人以惊喜。

  “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这是镜头的聚焦:全景变成大特写。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冻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焦枯。”——写“死火”之形:既有“炎炎”的动态却不动(“冻结”、“凝固”);更写“死火”之神:是对“火宅”的人生忧患、痛苦的摆脱。注意:红色中黑色的出现。

  “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一切青白顷刻间切换为红色满谷,也是死与生的迅速转换。

  “哈哈!”——色彩突然转化为声音,形成奇特的“红的笑”。而“哈哈”两声孤零零地插入,完全是因猛然相遇而喜不自禁,因此也全不顾忌句法与章法的突兀。这都是鲁迅的神来之笔。

  “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舰激起的làng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进入童年回忆。而童年的困惑,是带有根本性的。“快舰激起的làng花”,这是“活”的水;“洪炉喷出的烈焰”,这是“活”的火。而活的生命必然是“息息变幻,永无定形”的,这就意味着生命就是无间断的死亡:正是在这里,显示了“生”与“死”的沟通。而这样一种“息息变幻,永无定形”的生命,是无法凝定的,更是无法用语言文字来纪录与描述的,这永远流动的生命是注定不能留下任何“迹象”的。这生命的流动与语言的凝定之间也存在着一种紧张。而这似在流动,却已经凝固的“死火”,却提供了把握的可能:“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这该是怎样地让人兴奋啊!

  “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冰谷四面,登时完全青白。”——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体验:冰的“冷气”竟会产生火的“焦灼”感——冰里也有火。“登时完全青白”:色彩又一次转换,这样的“青白——红——青白”的生、死之色之间的瞬间闪动,具有震撼力。

  “我的身上喷出一屡黑烟,上升如铁线蛇。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大火聚,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死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这是“我”与“火”的jiāo融。我的身上既“喷”出黑烟,又有“大火聚”似的红色将我包围:真是奇妙之至!而“火”居然能如“水”一般“流动”,这又是火中有水。这样,冰里有火,火里有水,鲁迅就发现了火与冰(水)的互存、互化,而其背后,正是生、死之间的互存、互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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