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31)

2019-03-10  作者|标签:钱理群

  于是,又有了“我”与“死火”之间的对话,而且是讨论严肃的生存哲学:这更是一个奇特的想象。

  “死火”告诉“我”,他面临着一个两难选择:留在这死亡之谷,就会“冻灭”;跳出去重新烧起,也会“烧完”。无论选择怎样的生存方式:无为(“冻结”不动)或有为(“永得燃烧”),都不能避免最后的死亡(“灭”、“完”)。这是对所谓光明、美好的“未来”的彻底否定,更意味着,在生、死对立中,死更qiáng大:这是必须正视的根本性的生存困境,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鲁迅式的绝望与悲凉。但在被动中仍可以有主动的选择:“有为”(“永得燃烧”)与“无为”(“冻结”)的价值并不是等同的:燃烧的生命固然也不免于完,但这是“生后之死”,生命中曾有过燃烧的辉煌,自有一种悲壮之美;而冻灭,则是“无生之死”,连挣扎也不曾有过,就陷入了绝对的无价值、无意义。因此,死火做出了最后的选择:“那我就不如烧完!”这是对绝望的反抗,尽管对结局不存希望与幻想,但仍采取积极有为的人生态度,这就是许广平所说的“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向前的走去”。〔7〕——这也是鲁迅的选择。

  这“死火”的生存困境,两难中的最后选择,都是鲁迅对生命存在本质的独特发现,而且明显地注入了自己的生命体验;因此,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个性化”的想象与发现。

  于是,就有了最后的结局——

  他忽而跃起,如红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就坠入冰谷中。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红彗星”,这是鲁迅赋予他的“死火”的最后形象:彗星的生命,是一种短暂的搏斗,又暗含着灾难,正是死火的命运的象征。但“同归于尽”的结局仍出乎意外,特别是“我”也在其中。但“我”却大笑,不仅是因为眼见“大石车”(qiángbào势力的象征)也坠入冰谷而感到复仇的快意,更因为自己终于与死火合为一体。

  “哈哈!”——留下的是永远的红笑。

  二

  《雪》。——这是对凝结的雨(水)的想象。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一开始就提出“雨”与“雪”的对立:“温暖”与“冰冷”,“柔润”与“坚硬”,在质地、气质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因此,南国无雪。

  但江南有雪。鲁迅说它“滋润美艳之至”。“润”与“艳”里都有水——鲁迅用“青chūn的消息”与“处子的皮肤”来比喻,正是要唤起一种“水淋淋”的感觉。可以说是水的柔性渗入了坚硬的雪。于是“雪野”中就有了这样的色彩:“血红……白中隐青……深huáng……冷绿”,这都是用饱含着水的彩笔浸润出的。而且还“仿佛看见”蜜蜂们忙碌地飞,“也听得”嗡嗡地“闹”,是活泼的生命,却又在似见非见、似听非听之中,似有几分朦胧。

  而且还有雪罗汉。“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发光。”——这里也渗透了水。“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真是美艳极了,也可爱极了。

  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接着被“消释”,被“(冻)结”,被“(冰)化”,以至风采“褪尽”。——这如水般美而柔弱的生命的消亡,令人惆怅。

  但是,还有“朔方的雪花”在。

  他们“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是的,“……粉……沙……地……枯草……”,就是这样充满土的气息,而没有半点水性。

  而且还有火:有“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更有“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

  而且还有磅礴的生命运动——

  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旋转……升腾……弥漫……闪烁……”,这是另一种动的、力的、壮阔的美,完全不同于终于消亡了的江南雪的“滋润美艳”。

  但鲁迅放眼看去,却分明感到——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jīng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jīng魂。

  这又是鲁迅式的发现:“雪”与“雨”(水)是根本相通的;那江南“死掉的雨”,消亡的生命,他的“jīng魂”已经转化成朔方的“孤独的雪”,在那里——无边的旷野上,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而且升腾……

  我们也分明感到,这旋转而升腾的,也是鲁迅的jīng魂……

  这确实是一个仅属于鲁迅的“新颖的形象”:全篇几乎无一字写到水,却处处有水;而且包含着他对宇宙基本元素的独特把握与想象:不仅“雪”与“雨”(水)相通,而且“雪”与“火”、“土”之间,也存在着生命的相通。

  三

  现在我们来读《腊叶》。

  关于《腊叶》的写作,鲁迅自己有过一个说明:“《腊叶》,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8〕于是我们注意到,《腊叶》写于1925年12月26日,发表于1925年1月4日;再查鲁迅日记,就发现正是从1925年9月23日起,至1926年1月5日,鲁迅肺病复发,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在这样的时刻,鲁迅自然会想起“爱我者”(据孙伏园回忆,指的是许广平)〔9〕要想“保存我”的善意,并引发出关于生命的价值的思考。而有意思的是,如此严重的生命话题,在鲁迅这里,竟然变成充满诗意的想象:他把自我生命外移到作为宇宙基本元素的“树木”上,把自己想象为一片病叶,这样,人的生命进程就转化为自然季节的更替,人的生命颜色也转换为木叶的色彩;同时,又把爱我的他者内化为“我”。

  于是,就有了这样动人的叙述——

  “灯下看《雁门集》,忽然翻出一片压gān的枫叶来。”——鲁迅对孙伏园说过:“《雁门集》等等,是无关宏旨的”,〔10〕无须深究。注意“压gān”两个字给你什么感觉?

  “这使我记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也变成红色了。”——“深秋”,既是自然的季节,也是人的生命季节。虽然是一片“红色”,也依然绚烂,但木叶已经“凋零”,这就隐伏着不安。不说“树叶”说“木叶”,颇耐寻味。记得林庚先生写有《说“木叶”》,一想起木叶,就给人以生命的质感与沧桑感。〔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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