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自白,提醒我们注意:鲁迅一方面努力真诚地大胆地看取人生,真实地表达自己,向往着“做文章时又没有顾忌,想写的便写出来”的自由写作的状态;但另一方面,鲁迅又清醒地看到,现实的中国,“还不是披沥真实的心的时光”,〔5〕同时他对自己心灵深处的思想也存在着深刻的怀疑,这就决定了他的发言与写作,不能不有所顾忌,有所控制,有所遮蔽。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鲁迅是在显露与隐蔽、说与不说的矛盾挣扎中进行写作的,真实的鲁迅正实现在这显隐露蔽、说与不说之间。因此,我们在阅读鲁迅作品时,就必须注意鲁迅的日本老朋友增田涉先生所指出的这一现象:“(鲁迅)他单向世间qiáng调的方面,不是真正的他。至少不是全面的他。虽然这确实是他的大部分,但必须知道,他还有着没表现在外面的深湛部分。他自己明确区分应向世间qiáng调的部分和不向世间qiáng调的部分。”〔6〕那么,哪些是鲁迅“向世间qiáng调的部分”,哪些是“不向世间qiáng调的部分”呢?许广平有一个说法:“虽则先生自己所感觉的是黑暗居多,而对于青年,却处处给与一种不退走,不悲观,不绝望的引导”,〔7〕这可谓深知鲁迅之言:鲁迅“不向世间qiáng调的部分”主要是他在前引两段话中所说的他那些经常缠绕着他的“太黑暗”与“冷酷”的思想。不qiáng调,当然不等于不说,我们从鲁迅的许多作品的字里行间都可以读出这样的“黑暗”而“冷酷”的生命体验,但将其相对集中地袒露出来的,则是《野草》;鲁迅说他的“哲学”都在《野草》里,正是qiáng调了这一点。但这是“为自己”设想与写作的,而不是“为别人”设想与写作的;这是“孤独的个体”的存在体验,是要“驱逐旁人”独自承担一切的。因此,鲁迅又希望年轻人“脱离”它的影响——当然,这也表现了鲁迅的自我怀疑以及为读者(特别是青年)负责的态度:“在寻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8〕
由此我们可以懂得《野草》在鲁迅作品中的特殊性:这是鲁迅最“个人化”的著作,是鲁迅心灵的诗,相对多地露出了鲁迅灵魂的真与深,相对深入地揭示了鲁迅的个人存在:个人生命的存在,文学个人话语的存在,《野草》只属于鲁迅自己。——至于我们读者,愿不愿意、能不能进入鲁迅的《野草》世界,拒绝还是接受鲁迅《野草》里的哲学,也完全应该由我们每一个人自主选择。
而且,《野草》所展现的只是鲁迅本体性的黑暗与冷酷体验的一部分,并没有全露出他的血肉;这不仅因为鲁迅依然自觉地不将心里的话说尽;更重要的是,人的最刻骨铭心的真正属于自己的生命体验是不能用言语来表达的,一说一写,就变形、扭曲了。所以鲁迅在《〈野草〉题辞》一开始就说——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一
那么,《野草》里展现的是怎样的属于鲁迅个人的生命体验、思想与言语呢?
我们先来读《影的告别》。
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
“不知道时候的时候”——从表面看起来没有时间,也就没有记忆;但就好像做梦一般,沉下去,沉下去,最后浮现出来的是生命最深处,原始的生命本体的记忆与意念。
于是,人的“影”与“形”分离了。——这本来就已经够离奇与神秘的了;何况又是“影”主动“告别”,还要开口说话:他将说些什么呢?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huáng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呜乎呜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五个小节,连续用了十一个“我不”。七个句子,几乎重复的句式(前三句完全一样,后四句略有变化)。——这样的句法,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里没有,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里也没有。
“我不,我不,我不……”,这执拗的,如怨如诉的声音,追逐着我们,钉子般敲击着读者的心,只让人感到恐怖——就像鲁迅描写的那样,你可以感觉到“毒蛇似的在尸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驰”的“酷烈的沉默”中的bī人的气势。〔9〕
这只能发自人的灵魂的最深处,是时间洗刷不掉,永远不能忘记,却也无从逃避的生命的声音。“我不”,只有两个字,却表现了如此qiáng大的主体jīng神、意志,以及对于他者无条件、无讨论余地的拒绝。
首先拒绝的是,人们或者认为是天堂,或者视为是地狱的一切现实的存在。
对于人们预设的未来——那所谓无限美好无限光明的“huáng金世界”,“我”也同样拒绝。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你”是一个认同于群体的自我,是按照常规、常态、常情,按照大家都那样的思维、感情方式去思考与表达的。而这正是独立的、自由的jīng神个体的“我”所要拒绝,要努力挣脱出来的。
说到底,这是对于“有”的拒绝,对已有、将有、既定的一切的拒绝。
“我不如彷徨于无地。”——这里的“无”是与“有”对立的;这里的“彷徨”所表现的生命的流动不居状态是与前面的“住”所表现的稳定的生命状态同样对立的。这正是“我”的选择:“我”拒绝“有”而选择“无”,“我”拒绝“住”而选择“彷徨”。我的生命将永远流动于“无”之中。
那么,“我”是谁?“我不过一个影”,一个从群体中分离出来的,从肉体的形状中分离出来的“jīng神个体”的存在。
那么,“我”将有怎样的命运?“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因为我反抗现有陈规,反抗黑暗。“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因为“我”与黑暗是一个共生体,“我”的价值就体现在和黑暗捣乱中,“我”必将随黑暗的消失而消失。“吞并”与“消失”就是“我”必然的也是惟一的命运。
或许还能“彷徨于明暗之间”?——“然而我不愿”,苟活绝不是“我”的选择。
这里连续三个“然而”,写尽了作为独立的jīng神个体的生存困境。
“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gān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影”的形象:尽管内心充满了痛苦、彷徨与犹豫,却要硬作欢乐,然后独自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