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绕树徘徊,细看叶片的颜色,当他青葱的时候是从没有这么注意的。”——当你注意“叶片的颜色”,一定是他的生命快要结束了,于是你徘徊、细看。在“青葱”的时候,在生机勃勃的生命之“夏”,就不会注意,因为你觉得这是正常、理应如此的,而一旦注意到了,去“绕树徘徊”时,就别有一番心境。
“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huáng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这是一团颜色:在红的、huáng的、绿的斑驳绚丽中,突然跳出一双乌黑而明澈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你,以及我们每一个人,你会有什么感觉?你或许本能地感到,这很美,又有些“奇”(奇特?惊奇?),还多少有点害怕(恐惧?不安?)……这红、huáng、绿的生命的灿烂颜色与黑色的死亡之色的并置,将给每一个读者留下刻骨铭心的永远的记忆,它直bī人的心坎,让你迷恋、神往,又悚然而思。
“我自念:这是病叶呵!便将他摘了下来,夹在刚才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将坠的被蚀而斑斓”,仍然是“死”与“生”的jiāo融。但“飘散”(死亡)的yīn影却无法驱散,只能“暂得保存”。
“但今夜他却huáng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颜色又变了:蜡huáng,是接近死亡的颜色;一个“蜡”字却使你想起了“蜡炬成灰泪始gān”的诗句。
“假使再过几年,旧时的颜色在我记忆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与“将坠的病叶的斑斓”短暂“相对”,这又是怎样一种感觉?“旧时的颜色”总会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去”:鲁迅心中充满的,正是这样的对必然彻底消亡的清醒。
“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即使是“很能耐寒”的树木也不免“秃尽”:最终的消亡,是一切自然界与人世间的生命的宿命。请轻声吟读“何消说得”这四个字;古人说:“好一个愁字了得”,请体会这“得”字给你的感觉。
“当深秋时,想来也许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的罢,但可惜我今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表面上看,这是“爱我者”(“我”)的自白,其实是可以视为鲁迅对“爱我者”的嘱咐:不要再保存、“赏玩”、留恋于我,因为没有这样的“余闲”,还有许多事要做。这几乎是鲁迅的“遗言”:十多年后,鲁迅离开这个世界时,也是这样告诫后人:“忘掉我。”
应该说《腊叶》是最具鲁迅个性的一个文本,是他作为一个个体生命,在面对随时会发生的生命的死亡的时候,一次生命的思考。使我们感到惊异的是,他所感到的,是自我的生命与自然生命(“木叶”)的同构与融合,把他的生命颜色,化作了枫树的生命之色。但这又是怎样的绚烂的色彩啊:那象征着人与自然生命之夏的“青葱”的勃勃生机自不待言;那生命的“深秋”季节,也是如此的文采灿烂,而“乌黑”的yīn影正出现在这“红的,huáng的,绿的斑驳”之中,这生与死的并置与jiāo融,既触目惊心,又让人想起《〈野草〉题辞》中的那段话——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因死亡而证实了生命的意义;反过来死之绚烂正是出于生命的爱与美。——这同样属于鲁迅对生命本质的一个独特的发现;我们也因此永远记住了那向我们凝视的黑色的眼睛……
注释
〔1〕鲁迅:《坟·科学史教篇》,《鲁迅全集》1卷,2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2〕参看巴什拉:《梦想的诗学》,4页,北京三联书店,1996年版。
〔3〕参看梭罗:《瓦尔登湖》,224—239页,徐迟译,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4〕文收梁遇chūn:《泪与笑》,31—36页,开明书店,1934年版。
〔5〕《自言自语·二火的冰》,《鲁迅全集》8卷,92页。
〔6〕参看钱理群:《心灵的探寻》,28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7〕《两地书·第一集·五》,《鲁迅全集》11卷,23页。
〔8〕《〈野草〉英文译本序》,《鲁迅全集》4卷,356页。
〔9〕〔10〕孙伏园:《鲁迅先生二三事·〈腊叶〉》,《鲁迅回忆录》“专著”上册,86页,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
〔11〕参看林庚:《说“木叶”》,收《唐诗综论》,283—28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
本讲阅读篇目
《死火》(收《野草》)
《自言自语》(收《集外集拾遗补编》)
《雪》(收《野草》)
《腊叶》(收《野草》)
《好的故事》(收《野草》)
《秋夜》(收《野草》)第七讲反抗绝望:鲁迅的哲学第七讲反抗绝望:鲁迅的哲学
——读《影的告别》、《求乞者》、《过客》及其他[KH3*9/9〗我们在初步领略了鲁迅《野草》里的非凡想像力以后,大概都会感觉到,《野草》是一部非同一般的作品。
《野草》在鲁迅全部著作中,确实有着非常特殊的地位。
关于《野草》,鲁迅曾对年轻的朋友讲过两层意思,一是章衣萍回忆的:“鲁迅先生自己明白的告诉过我,他的哲学都包括在他的《野草》里了”;〔1〕另一是鲁迅在给萧军的信中说的:“(《野草》)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我希望你脱离这种颓唐心情的影响。”〔2〕——既qiáng调《野草》里有自己的“哲学”,又希望青年“脱离”它的影响。这里好像有点矛盾,应如何理解呢?
我们先来看鲁迅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写作的——
我所说的话,常与所想的不同,……我为自己和为别人的设想,是两样的。所以者何,就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究竟是否真确,又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试验,不敢邀请别人。〔3〕
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有时批评说,我的文字是说真话的。这其实是过誉,那原因就因为他偏爱。我自然不想太欺骗人,但也未尝将心里的话照样说尽,大约只要看得可以jiāo卷就算完。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旁人,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这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并这个也没有,则就是我一个人也行。〔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