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保留》,《鲁迅全集》5卷《伪自由书》,142页。
〔12〕《新秋杂识》,《鲁迅全集》5卷《准风月谈》,270页。
本讲阅读篇目
《我之节烈观》(收《坟》)
《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收《坟》)
《二十四孝图》(收《朝花夕拾》)
《五猖会》(收《朝花夕拾》)
《chūn末闲谈》(收《坟》)
《随感录·二十五》(收《热风》)
《随感录·三十五》(收《热风》)
《随感录·三十六》(收《热风》)
《随感录·四十》(收《热风》)
《随感录·五十七现在的屠杀者》(收《热风》)
《随感录·六十三“与幼者”》(收《热风》)
《十四年的“读经”》(收《华盖集》)
《保留》(收《伪自由书》)
《新秋杂识》(收《准风月谈》)
《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收《且介亭杂文》)
《儒术》(收《且介亭杂文》)
《从孩子的照相说起》(收《且介亭杂文》)
《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收《且介亭杂文二集》)第十讲走出瞒和骗的大泽第十讲走出瞒和骗的大泽
——读《论睁了眼看》及其他[KH3*9/9〗一
鲁迅在“五四”以后写了一系列的重要文章,都收在《坟》这个集子里。《论睁了眼看》即是其中重要的一篇。
文章一开头便直言,这是一个由别人(虚生先生)提出的命题,不过也是鲁迅自己一贯的主张,因此要写文章予以呼应:“敢于正视,这才可望敢想,敢说,敢做,敢当。”〔1〕但鲁迅所要讨论的是“别一方面”:不敢正视,即“闭了眼看”。这是显示了鲁迅的思维特点的:他总是同时关注两个对立的命题(“睁了眼看”与“闭了眼看”),而且把重点放在反题上。
鲁迅告诉我们,由于“我们的圣贤”一直在教人“非礼勿视”,“不但‘正视’,连‘平视’‘斜视’也不许”,这就造成了“弯腰曲背,低眉顺眼”的青年和“驯良的百姓”。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不敢正视现实已经成为中国的国民性。
但本文所要讨论的重点是,中国的“文人”,也即中国的知识分子与中国文学和这样的国民性的关系。
鲁迅的讨论从这样一个事实出发:“由本身的矛盾或社会的缺陷所生的苦痛,虽不正视,却要身受的。”问题是,当人们身受这样的痛苦时,采取什么态度。鲁迅说,“文人究竟是敏感人物”,也就是说,“文人”即中国的知识分子、作家,他们是敏感于这样的痛苦的,在其作品中,也多少流露某些“不满”,但“一到快要显露缺陷的危机一发之际,他们总即刻连说‘并无其事’,同时便闭上了眼睛”,于是,“便看见一切圆满”,“于是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而正是这样的“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的状况,造成了中国社会长期停滞不前。而由此形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顽症:“万事闭眼睛,聊以自欺,而且欺人,那方法是:瞒和骗。”——这是真正抓住了要害的。可以说,这是鲁迅对从古至今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根本弱点的一大发现,足以使每一个良知尚存的知识分子(包括我们自己)为之汗颜。
而且,这也造成了中国传统文学的根本性的弱点。——鲁迅正是从这一角度考察中国传统小说,于是有了许多重大发现。鲁迅指出,中国的才子佳人小说总是自欺欺人地编上一个“才子及第,奉旨完婚”的结局,现实生活中的悲剧变成小说里的大团圆,眼睛一闭,就皆大欢喜,“问题也一点没有了”。鲁迅还将《红楼梦》原作与续作相比较,认为原著是“比较的敢于写实的”,但是到了续作,就是“贾氏家业再振,兰桂齐芳,即宝玉自己,也成了个披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和尚”,超凡入圣了,结果“是问题的结束,不是问题的开头”。鲁迅对传统小说情节模式的变化也做了jīng细的考察:《醒世恒言》里的一篇,叫《陈多寿生死夫妻》,讲一个女人自愿服侍他患痼疾的丈夫,最后两人一同自杀,算是“殉情”吧。但是自杀的结局总让人不愉快,到了清代《夜雨秋灯录》里,就把小说情节模式变了:“道是有蛇坠入药罐里,丈夫服后便全愈了”,当然就不必再自杀,一切圆满了。鲁迅感慨说:“凡有缺陷,一经作者粉饰,后半便大抵改观,使读者落诬妄中,以为世间委实尽够光明,谁有不幸,便是自作,自受”,“有时遇到彰明的史实,瞒不下,如关羽岳飞的被杀,便只好别设骗局了。一是前世已造夙因,如岳飞;一是死后使他成神,如关羽”。这就真的成了“瞒和骗”的文学了。鲁迅由此而引发对国民性的反省——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
并进一步引发出这样的国民性与文艺的关系的考察——
文艺是国民jīng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jīng神的前途的灯火。这是互为因果的,正如麻油从芝麻榨出,但以浸芝麻,就使它更油。……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
“瞒和骗”的国民,“瞒和骗”的文艺,这是两个极为严重的判断与概括,而且二者之间又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这都是令人痛心的,而且今天似乎也依然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这就更加令人难堪。
而我们感到兴趣的是,鲁迅在这里实际上是提出了一个衡量人(知识分子、国民)和文艺的基本价值标准,即是“敢于正视人生”,还是“瞒和骗”。鲁迅正是据此而给《红楼梦》以极高的评价,说它的价值就在“比较的敢于实写”;后来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里鲁迅又对《红楼梦》“敢于如实描写,并无伪饰”给予了充分肯定,并且说“《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与写法都打破了”。〔2〕有意思的是,鲁迅在考察他写文章时的当代文学时,又发出了这样的警告:“现在,气象似乎一变,到处听不到歌吟花月的声音了,代之而起的是铁和血的赞颂。然而倘以欺瞒的心,用欺瞒的嘴,则无论说A和0,或Y和Z,一样是虚假的。”这里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一是在鲁迅看来,《红楼梦》开辟的是文学的一个新的传统——从下文即可看出,鲁迅认为“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是他所期待的“崭新”的文学的基本特征之一。另一方面,鲁迅又提醒人们注意,旧的瞒和骗的传统完全可能在“新”的旗号下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