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对“bào发户”、“新官僚”的心理分析是入木三分的:这也是“主奴互换”的现代典型。
中国人但对于羊显凶shòu相,而对于凶shòu则显羊相,所以即使显着凶shòu相,也还是卑怯的国民。这样下去,一定要完结的。
我想,要中国得救,也不必添什么东西进去,只要青年们将这两种性质的古传用法,反过来一用就够了:对手如凶shòu时就如凶shòu,对手如羊时就如羊!
那么,无论什么魔鬼,就都只能回到他自己的地狱里去。〔5〕
——“对手如凶shòu时就如凶shòu,对手如羊时就如羊”,这大概就是鲁迅理想的“新国民性”吧。
这样的“主奴互换”的国民心理,其实是我们在第十一讲所讨论的中国传统社会的等级结构的产物。即鲁迅所说,每一个人都处在某一等级上,对于等级在上者,自然是奴才,“被人凌nüè”,“被人吃”;对于等级在下者,就变成主人,“可以凌nüè别人”,“吃别人”。〔6〕而中国的科举制度,更是提供了一个身份变化的机会,即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身份的变化自会直接导致主、奴性的快速转换。而无论是中国的传统小农经济,还是现代资本主义都是不断地制造幻觉:尽管处在奴隶地位,只要勤奋努力,就可以“爬”上去成为主子——而如我们在上一讲所引述的鲁迅在《爬与撞》一文中所说,这不过是诱发了新的相互残杀而已。
我们感兴趣的,还有鲁迅由此而引出的对中国传统的反抗——农民造反的观察与思考。鲁迅曾在一篇杂文里谈到,当年刘邦见到秦始皇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项羽则说“彼可取而代之也!”鲁迅解释说,所谓“如此”,“简单地说,便只是纯粹shòu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威福,子女,玉帛,——罢了”,所谓农民起义就是“取而代之”,其“理想”就是自己来攫取“威福,子女,玉帛”。〔7〕后来,鲁迅又写了一篇《学界的三魂》,即官魂、匪魂和民魂。鲁迅说“匪”其实是“农民革命军”,但它是绝不会改变政权的性质的,其目的是“将皇帝推倒,自己过皇帝瘾去”,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官魂”与“匪魂”是相通的:在位为官,在野为匪,为匪的最高目标是当官,鲁迅由此而得出了我们在上一讲曾引述过的“在中国最有大利的买卖”是“造反”的结论。〔8〕鲁迅笔下的“阿Q造反”,就是这样的“彼可取而代之”的“造反”,他那著名的土谷祠的梦,梦见的就是“玉帛”——“元宝,洋钱,洋衬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chuáng”;“子女”——“赵司晨的妹子……邹七嫂的女儿……秀才的老婆……吴妈……”;“威福”——“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9〕“如此”而已。鲁迅后来做了一个总结:“至今为止”的革命“不过是争夺一把旧椅子”;〔10〕《野草》里的《失掉的好地狱》,无论是魔鬼与天神之战,还是人类与魔鬼之战,也都不过是为了争夺地狱的统治权,“油一样沸;刀一样;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11〕鲁迅在《〈阿Q正传〉的成因》里qiáng调,“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似的革命党出现。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12〕这是大有深意的。直到逝世前三个月,鲁迅还在一封通信里,为“《阿Q正传》的本意”,“了解者不多”而感叹不已。〔13〕——能够彻底结束“主奴互换”的历史的真正的革命(改革),何时到来呢?这是鲁迅,以及一切中国的志士仁人们翘首以待的。
三
鲁迅的日本老友增田涉曾这样谈到他对鲁迅的观察与认识:“读鲁迅的著作,和在他的日常生活里,经常出现‘奴隶’这个词”;“我好像感到自己具有的‘奴隶’这个词的概念,和他那充满切实感觉的词之间,有着特别的距离,而多少有点迷惑了”;“我知道了鲁迅所说的‘奴隶’,是包藏着中国本身从异民族的专制封建社会求解放在内的诅咒,同时又包藏着从半殖民地的qiáng大外国势力压迫下求解放在内的,二重三重的诅咒”,“这一现实是经常在他的生存中,经常在鼓动他的热情,缠住他的一切思考”。增田涉qiáng调,“这一点,我们必须切实知道。因而我们知道他对自己和自己民族的奴隶地位的自觉,就是跟他的‘人’的自觉相联结的,同时也应知道正在这儿就有着决定他的生涯的根据”,“这一切都联系到历史的、民族的深广的底层,是他肉体的呼吸,是他根深的意志”。〔14〕——这确是深知鲁迅之言。
这样的“切实”的“奴隶”感觉、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确实是“缠住”了鲁迅的“一切思考”。鲁迅同时又提醒我们要将“奴隶”与“奴才”区别开来——
一个活人,当然是总想活下去的,就是真正老牌的奴隶,也还在打熬着要活下去。然而自己明知道是奴隶,打熬着,并且不平着,挣扎着,一面“意图”挣脱以至实行挣脱的,即使暂时失败,还是套上了镣铐罢,他却不过是单单的奴隶。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别人永远安住于这生活。就因为奴群中有这一点差别,所以使社会有平安和不安的差别,而在文学上,就分明的显现了麻醉的和战斗的的不同。〔15〕
这里的界限是十分清楚的:对客观现实存在的奴隶地位与境遇,是正视,还是掩饰以至美化、“赞叹”;是“挣扎”,还是“安住”:前者不过是“单单的奴隶”,后者却是“奴才”。鲁迅斥之为“万劫不复的奴才”,这是因为他们起着“麻醉”的作用,并且使得奴隶社会的统治永得“平安”。因此,鲁迅可以说是竭尽一切努力来揭示奴才的奴性,并且同样紧张地观察着奴性的种种表现形态,并及时地加以揭露。他这方面的文章写得很多,我们只能择其要做一些简单的介绍。
《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野草》)。文章一开头就说:“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这是一个极为准确的概括。要害正在“只要”,也就是说只限于、也只止于“诉苦”,因此,“聪明人”表示点同情,奴才就满足了;而“傻子”真的要采取行动,打开一个窗dòng,奴才反而大喊起来,将傻子赶走,还借此向主人邀功,并且以主子的夸奖为荣:奴才终于“只能”是奴才。——这自然是一个寓言,其中或许更值得注意的是“傻子”的遭遇,这里显然包含了鲁迅本人的痛苦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