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篇分三节,一讲“材料之类”,说的是照相术最初传入时怎样被小城百姓视为“妖术”,而引发出种种可怕的(今天读者看来又不免是可笑的)传言——这背后其实是一部外来新事物的接受史。三讲“无题之类”,由照相馆里的“阔人的照相”,说到梅兰芳的“黛玉葬花”照,并由此而大发议论:“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因为从两性看来,都近于异性,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所以这就永远挂在照相馆的玻璃窗里,挂在国民的心中。”——鲁迅正是从这样的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艺术中,看到了中庸之道下的中国民族病态心理,〔1〕以及封建性压抑下的性变态。这种心理是人们所不想说、不便说的,鲁迅一语道破,就成了“刻薄”。
而我们这里所要着重讨论的是第二节“形式之类”。且看鲁迅如何娓娓道来:先承上文,讲“因为能照相而家产被乡下人捣毁的事情”;但qiáng调的是“三十年前,S城却已有照相馆了,大家也不甚疑惧”,虽然也偶有例外,如闹“义和拳民”时,“要之,S城早有照相馆了”;却又说“但是,S城人却似乎不甚爱照相”;反过来再说:“然而虽然不多,那时却又确有光顾照相的人们”,但接着就声明:“我也不明白是什么人物,或者运气不好之徒,或者是新党罢。”——请看,“……却……虽然……但是……却……然而……虽然……却……也……”,竭尽旋转腾挪之能事,文章也渐入要紧处:读者的兴趣、注意力终于集中到一点:看看这些中国最早“光顾照相的人们”照的是什么相,照相这种新技艺引起了他们什么样的想象吧。先说“半身像是大抵避忌的,因为像腰斩”——中国人任何时候、任何问题上都会有忌讳;“所以他们所照的多是全身,旁边一张大茶几,上有帽架,茶碗,水烟袋,花盆,几下一个痰盂,以表明这人的气管枝中有许多痰,总须陆续吐出。”——今天的读者读到这里,都会忍俊不禁,也许还能引发出研究的兴趣:这里的“帽架,茶碗,水烟袋,花盆”,以至“痰盂”,都显示了那个年代的时尚,颇耐寻味。更有意思的是,“雅人”——“雅人”也是中国任何时候都会有的——“早不满于这样千篇一律的呆鸟了,于是也有赤身露体装作晋人的,也有斜领丝绦装作X人的,但不多”。“但不多”这三字不可忽视:不仅隐含一种幽默,细细品味也会忍俊不禁;更重要的是,由此而引出下面的故事:这才是全文的“核”——
较为通行的是先将自己照下两张,服饰态度各不同,然后合照为一张,两个自己即或如宾主,或如主仆,名曰“二我图”。但设若一个自己傲然地坐着,一个自己卑劣可怜地,向了坐着的那一个自己跪着的时候,名色便又两样了:“求己图”。
这样地利用西方新技艺所表达的想象,是令人惊异的,但确是中国人所特有的。鲁迅正是由此而发现了中国国民性的一个重要特征,引发了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由现实到历史、由个别到普遍的联想与思想的推进。他首先想到的是德国心理学家、哲学家李普斯《伦理学的根本问题》中的一个论断:“凡是人主,也容易变成奴隶,因为他一面既承认可做主人,一面就当然承认可做奴隶,所以威力一坠,就死心塌地,俯首帖耳于新主人之前了。”——这里有一个思考的飞跃:“求己图”中“一个自己傲然地坐着,一个卑劣可怜地,向了坐着的那一个自己跪着”的具体图景,上升为“主”与“奴”的关系,显示了“既为主,又为奴”的自我身份的二重性,即所谓“二我”。鲁迅又因此而联想起中国历史上三国时吴国最后一个皇帝孙皓:“治吴时候,如此骄纵酷nüè的bào主,一降晋,却是如此卑劣无耻的奴才”——这也是鲁迅思维的特点,他对中国的历史烂熟于心,几乎是顺手拈来就把问题的讨论追索到历史文化的深处。随即又联想到“中国常语说,临下骄者事上必谄,也就是看穿了这把戏的话”。——这里又用人们的日常生活经验来证实和加深前面的论断。最后以鲁迅所特有的幽默,对这幅故乡照相馆的“求己图”做出了如下评价:“将来中国如要印《绘图伦理学的根本问题》,这实在是一张极好的插图,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讽刺画家也万万想不到,画不出的。”——我们自不难读出这背后的焦虑:涉及的正是中国国民性的“根本问题”。
于是,又有了结尾的感慨:尽管从表面上看,今天照片上的中国人已不再“卑劣可怜地跪着”,却是“很凛凛地”了;但鲁迅却依然“常常将这些当作半张‘求己图’看”,鲁迅说这“乃是我的杞忧”:外在形式变了,“既为主又为奴”的国民病态并未变,这就意味着已经成为顽症,很难救治了。——本来说的是旧闻趣事,初看时是颇为轻松的;读着读着就严肃起来,末了竟引发出如此沉重的叹息:阅读鲁迅的随笔大体都会有这样的情感体验,这大概也是鲁迅随笔的一个特点吧。
二
而且还会引发我们的许多思考。
我们过去通常讲,中国人有奴性;而在鲁迅的观察中,中国人的奴性不是单独地存在,它是与“主(人)性”合在一起的,并且是相互转换的。这可以说是鲁迅的一大发现,是鲁迅对中国国民性的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科学把握。
这是一个典型的鲁迅命题。他在许多著作中,都反复申说——
专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权时无所不为,失势时即奴性十足。孙皓是特等的bào君,但降晋之后,简直像一个帮闲;宋徽宗在位时,不可一世,而被掳后偏会含垢忍rǔ。做主子时以一切别人为奴才,则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这是天经地义,无可动摇的。〔2〕
——这里,鲁迅qiáng调了“主子”向“奴才”的转换,关键在“有权”与“失势(即失去权力)”。这说明中国大一统的权力结构决定了权力在中国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社会生活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有权就是主子,没权就是奴才。由此产生的“权力至上”、“权力崇拜”对中国国民性的腐蚀作用是不可低估的。
奴才做了主人,是决不肯废去“老爷”的称呼的,他的摆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还十足,还可笑。这正如上海的工人赚了几文钱,开起小小的工厂来,对付工人反而凶到绝顶一样。〔3〕
我常叹新官僚不比旧官僚好,旧者如破落户,新者如bào发户,倘若我们去当听差,一定是破落户子弟容易侍候,若遇bào发户子弟,则贱相未脱而遽大摆其架子,其蠢臭何可向迩哉。夫汉人之为奴才,三百多年矣,一旦成为主人,自然有手足无措之概。〔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