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样的为新的奴役制度的辩护,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绝非个别的存在。鲁迅在一篇题为《从盛宣怀说到有理的压迫》的杂文里,就揭露了这样一种“高论”:“反抗本国资本家无理的压迫”;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实际上是在鼓chuī一种“有理的压迫”,而所谓“有理”就是要求被压迫的工人“必须克苦耐劳,加紧生产……尤应共体时艰,力谋劳资间之真诚合作,消弭劳资间之一切纠纷”。〔34〕这样的辩护士自然是资本家求之而不得的了。因此,当鲁迅从与梁实秋的论战中,提升出“资本家的乏走狗”的概念时,他已经超越了梁实秋的个人性,他所面对的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社会典型:凡是为新的资本奴役制度辩护,将其合理化、美化的知识分子都在其中。而“乏”正是中国的这些辩护士的特点:他们拿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理论,既无力做学理的辩解,就只有借助于权势者的权力gān预来剥夺论战对手的话语权,从而“不战而胜”。——当年梁实秋就是这么做的:他在论战中,首先暗示对方是“在电灯杆子上写‘武装保护苏联’”的口号,“到××党去领卢布”的;而在30年代国民党统治下,这些罪名都是可以置对方于死地的。在思想论争中,不做学理的辩驳,而想借助权力的“一臂之力”,以“济”自己批评之“穷”,在鲁迅看来,这就是“乏”。〔35〕
这里所提出的正是知识分子与权力者的关系问题。这也是30年代鲁迅所关注的一个重要方面。鲁迅在写于1931年的《知难行难》一文中,指出:“中国向来的老例,做皇帝做牢靠和做倒霉的时候,总要和文人学士扳一下子相好。做牢靠的时候是‘偃武修文’,粉饰粉饰;做倒霉的时候是又以为他们真有‘治国平天下’的大道,再问问看,要说得直白一点,就是见于《红楼梦》上的所谓‘病笃乱投医’了。”〔36〕这就是说,“做皇帝做得牢靠”的时候,就要求知识分子做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帮闲”;“做倒霉的时候”,遇到了统治危机,就希望知识分子出来“帮忙”。“倘若主子忙于行凶作恶,那自然也就是帮凶。但他的帮法,是在血案中而没有血迹,也没有血腥气的。”〔37〕但鲁迅说,帮忙与帮闲都是要有“本领”的,“如果有其志而无其才”,“居然不顾脸皮,大摆架子,反自以为得意,——自然也还有人以为有趣,——但按其实,却不过‘扯淡’而已”。鲁迅因此而感叹:“帮闲的盛世是帮忙,到末代就只剩了这扯淡。”〔38〕
鲁迅还发现,处于中国式的现代化过程中的知识分子,不仅不能根本摆脱传统知识分子充当“官的帮忙、帮闲、帮凶”,依附于政治权力的宿命,而且还面临着新的危机:在20世纪初,鲁迅即已发出片面地追求物欲,可能使人成为物质的奴隶的警告,而夸大“众治”的力量,也会产生新的危险;现在,在30年代一切都商业化、大众传媒笼罩一切的现代社会,以及将“大众”神圣化的时代新cháo中,鲁迅又看到了知识分子有可能成为“商的帮忙帮闲”与“大众的帮闲”的陷阱。〔39〕
因此,对这三种类型的“帮忙帮闲”的批判,就成为鲁迅30年代文化批判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比如在京、海派之争中,鲁迅即指出,“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国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没海者近商”,“要而言之,不过‘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则是商的帮忙而已”;〔40〕而且鲁迅还发现了二者的合流,即所谓“京海杂烩”。鲁迅分析说:“也许是因为帮闲帮忙,近来都有些‘不景气’,所以只好两界合办,把断砖,旧袜,皮袍,洋服,巧克力,梅什儿……之类,凑在一起,重行开张,算是新公司,想借此来新一下主顾们的耳目罢。”〔41〕这背后显然有商业文化的操作,鲁迅对此也有着一种特殊的敏感,他在很多杂文中,都揭示了在商业文化与大众文化的支配性影响下,20世纪30年代中国思想、文化、出版、学术、文艺、教育……界的种种“奇闻”。这里姑且抄录几段——
(《文人无文》)拾些琐事,做本随笔的是有的;改首古文,算是自作的是有的。讲一通昏话,称为评论;编几张期刊,暗捧自己的是有的。收罗猥谈,写成下作;聚集旧文,印作评传的是有的。甚至于翻些外国文坛消息,就成为世界文学史家;凑一本文学家辞典,连自己也塞在里面,就成为世界的文人的也有。然而,现在到底也都是中国的金字招牌的“文人”。〔42〕
(《“商定”文豪》)就大体而言,根子是在卖钱,所以上海的各式各样的文豪,由于“商定”,是“久已夫,已非一日矣”的了。
商家印好一种稿子后,倘那时封建得势,广告上就说作者是封建文豪,革命行时,便是革命文豪,于是封定了一批文豪们。……还有一法是结合一套脚色,要几个诗人,几个小说家,一个批评家,商量一下,立一个什么社,登起广告来,打倒彼文豪,抬出此文豪,结果也总可以封定一批文豪们,也是一种的“商定”。
就大体而言,根子是在卖钱,所以后来的书价,就不免指出文豪们的真价值,照价二折,五角一堆,也说不定的。〔43〕
(《各种捐班》)只要有钱,就什么都容易办了。譬如,要捐学者罢,那就收买一批古董,结识几个清客,并且雇几个工人,拓出古董上面的花纹和文字,用玻璃板印成一部书,名之曰“什么集古录”或“什么考古录”。……捐官可以希望刮地皮,但捐学者文人也不会折本。印刷品固然可以卖现钱,古董将来也会有洋鬼子肯出大价的。这又叫作“名利双收”。不过先要能“投资”,所以平常人做不到,要不然,文人学士也就不大值钱了。〔44〕
以上这些“无文的文人”、“商定文豪”、“捐班学者”……都是上海滩上的新的社会典型。
还有《文坛三户》——
(破落户):他先世也许bào发过,但现在是文雅胜于算盘,家景大不如意了,然而又因此看见世态的炎凉,人生的苦乐,于是真的有些抚今追昔,“缠绵悱恻”起来。……于是他们的杰作上,就大抵放she着一种特别的神彩,是:“顾影自怜”。
(bào发户):bào发户作家的作品,表面上和破落户的并无不同。因为他意在用墨水洗去铜臭,这才爬上一向为破落户所主宰的文坛来,以自附于“风雅之林”,……(但)bào发户之于金钱,觉得比懒态和污渍更有历史的甚深的意义。破落户的颓唐,是掉下来的悲声,bào发户的做作的颓唐,却是“爬上去”的手段。所以那些作品,即使摹拟到和破落户的杰作几乎相同,但一定还差一尘:他其实并不“顾影自怜”,倒在“沾沾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