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离世前鲁迅还在给一位年轻作家的信中写道——
中国正需要肯做苦工的人,而这种工人很少,我又年纪较老,体力不济起来,却是一件憾事。〔43〕
可以说,无论是历史人物还是现实人物的评价,鲁迅都是对具有“泥土”jīng神的实实在在的人情有独钟,这其实已经构成了一个jīng神传统,鲁迅显然希望年轻一代能够延续这样的jīng神谱系。
因此,我们也就完全可以理解,在《未有天才之前》的演讲里鲁迅对“泥土”的作用与价值的评价——
泥土和天才比,当然是不足齿数的,然而不是坚苦卓绝者,也怕不容易做;不过事在人为,比空等天赋的天才有把握。这一点,是泥土的伟大的地方,也是反有大希望的地方。
鲁迅很少用大词,这里的“伟大”二字就有一种特殊的分量。
五
这是鲁迅的一段名言——
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罢!想出世的,快出世罢!想上天的,快上天罢!灵魂要离开肉体的,赶快离开罢!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着现在,执着地上的人们居住的。〔44〕
这里所提出的“执着现在,执着地上”的命题,其实也是鲁迅倡导的前述“泥土”jīng神的题中应有之义。
鲁迅在《两地书》里,与当时还是他的学生的许广平讨论得最多的也是这个话题——
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而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都缴了白卷,因为谁也开不出药方。所有最好的药方,即所谓“希望将来”的就是。
所谓“希望将来”,不过是自慰——或者简直是自欺——之法,即所谓“随顺现在”者也一样。〔45〕
鲁迅这里批判的,是对“现在”(现实)的两种态度。首先是逃避现在,即制造关于“过去”与“将来”的种种神话,不过是“自欺”:将被美化、理想化的“过去”或“将来”作为逃避现实困苦的jīng神避难所,远离现实风làng的避风港。从另一面说,也是用“过去”与“将来”扼杀“现在”,鲁迅称之为“现在的屠杀者”。〔46〕
因此,鲁迅所提倡的“执着现在,执着地上”,就是一个“敢于正视现实”的jīng神,也就是要正视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生活在“现在的地上”的人的生存困境。这样的困境又有两个层面:首先是现实的生存苦难,这在现在中国人是特别深重的,因此,鲁迅提出要“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同时,这也是人的根本性的生存困境。鲁迅曾说,“普遍,永久,完全,这三件宝贝”其实是钉在人的棺材上的三个钉子,是会将人“钉死”的。〔47〕这就是说,“此在”的生命永远也不可能是“普遍,永久,完全”的,如果硬要在现实人生去实现这种“普遍,永久,完全”,结果反而会扼杀人的真实的生命。因此,鲁迅要我们正视:此岸世界、“现在”的生命,任何时候都是不完美的,有缺陷的,有弊端的,并且不可能永久存在。这是生活的常态,人只能正视这一现实的生存状态,然后再做出自己的选择,努力与追求,不能一不如意,一看到缺陷、弊端就逃避,把希望寄托在虚幻的种种“神话”的实现上。
这里还需要qiáng调一点:鲁迅否定的是“普遍,完全,永久”的此岸性、当下性,但他并没有否定“普遍,完全,永久”本身,早在20 世纪初,他就提出过“致人性于全,不使之偏倚”的理想。〔48〕他实际上是把这种至善至美性作为彼岸世界的终极目标,可以不断趋近,却永远达不到,是作为人的一种理想、一种追求存在的。所以不能把鲁迅的“执着现在”理解为没有理想,没有终极关怀,可以说他是怀着对彼岸世界的理想来执著现在的:我们在第八讲中已经谈到,鲁迅早在20 世纪初就提出了他的“立人”,追求人的个体jīng神自由的理想;在20 世纪30 年代他又把这样的“立人”理想发展为“几万万的群众自己做了支配自己命运的人”的理想。〔49〕正是在这样的“理想之光”的照耀下,鲁迅才对现实中的黑暗——一切压制人的个体jīng神自由的奴役现象,一切剥夺普通民众的支配自己命运的权利的反动势力,采取了不妥协的态度。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懂得,为什么鲁迅在引导青年“执着现在”时,同时要qiáng调,这绝不是“随顺现在”。正视现实的黑暗,绝不意味着对现实的黑暗采取容忍的态度,以致“随顺”,被其同化,最终自己也成为黑暗的一个部分;而应该不满,做绝望的反抗,并致力于对现实的改造。鲁迅说:“多有不自满的人的种族,永远前进,永远有希望。”〔50〕
鲁迅的“执着现在,执着地上”,还有一个重要含义,即是要始终把眼光集注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这是我们的根,我们的立足点;要将“现在的中国人的生存与发展”,作为我们的一切思考,一切奋斗的出发点与归宿。“眼光”放在哪里,这是一个不可小看的问题。鲁迅在一次对大学生的演讲中,曾经感叹说:“我们常将眼光收得极近,只在自身,或者放得极远,到北极,或到天外,而这两者之间的一圈可是绝不注意的”,恰恰忽略了现实中国社会。〔51〕还有许多人眼光只是向着外国,或者向着中国古代,也恰恰遗忘了“现在中国”。向外国与中国古代的借鉴当然是必要的、重要的,鲁迅早就提出过“拿来主义”的主张,但借鉴的目的是为了解决“现在中国”的问题,是为了自己的创造。如果把自己的思考、研究,变成外国思想与古代思想(即使是最辉煌的思想)的简单搬弄,而没有现在中国问题意识,缺少创造性,特别是原创性,其意义和价值是可疑的,至少是有限的。鲁迅一生致力于“现在中国人和中国社会的改造”,他之qiáng调“执着现在,执着地上”正是为此;他期待年轻一代也能走上这条道路——一条充满曲折的不归路。
六
但年轻一代,特别是青年学生还处在受教育的人生准备阶段。“如何读书与写作”就是一个大问题。鲁迅也留下了许多宝贵意见。
我们一起来读鲁迅的《读书杂谈》,这是他1927年7 月16 日在广州知用中学的一篇演讲。〔52〕既是“杂谈”,涉及面自然会很广,这里想qiáng调几个要点。
鲁迅首先区分了“职业的读书”与“嗜好的读书”,而他主要讨论与提倡的是后者。他qiáng调,这是“出于自愿,全不勉qiáng,离开了利害关系”的阅读。他打了一个很独特的比方——
我想,嗜好的读书,该如爱打牌的一样,天天打,夜夜打,连续的去打,有时被公安局捉去了,放出来之后还是打。诸君要知道真打牌的人的目的并不在赢钱,而在有趣。牌有怎样的有趣呢,我是外行,不大明白。但听得爱赌的人说,它妙在一张一张的摸起来,永远变化无穷。我想,凡嗜好的读书,能够手不释卷的原因也就是这样。他在每一叶每一叶里,都得着深厚的趣味。自然,也可以扩大jīng神,增加智识的,但这些倒都不计及,一计及,便等于意在赢钱的博徒了,这在博徒之中,也算是下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