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首》以至明末。其自序云:
二十年前与友人论诗,退而书之,以为如涉之用筏也,故名曰《诗
筏》。今取视之,几不知为谁人之语,盖予既已舍之矣。予既舍之,而
欲人之用之,可乎?虽然,予固望人之舍也,苟能舍之,斯能用之矣。
深则厉,浅则揭,奚以筏为?河桥之鹊,渡则去焉,葛陂之龙,济则掷
之,又奚以筏为?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所极,送君者自涯
而返,君自此远矣。是为用筏耶,为舍筏耶,为不用之用不舍之舍耶?
夫苟如是而后吾书可传也,亦可烧也。
卷中佳篇甚多,意见通达,倾向公安竟陵而能不偏执,极为难得。略举其数
则如云:
不为应酬而作则神清,不为谄读而作则品贵,不为迫胁而作则气沉。
此虽似老生常谈,古今文人却没有几个人担当得起,上二是富贵不能yín,还
有许多人做得到,下一是威武不能屈,便不大容易,况威武并不限于王难耶。
又云:
公宴诗在酒肉场中露出酸馅本色,寒士得贵游残杯冷炙,感恩至此,
殊为可笑,而满篇搬数他人富贵,尤见俗态。惟曹子建自露家风,而应
瑒侍建章集诗末语不忘儆戒,颇为得体耳。大抵建安诸子稍有才调全无
骨力,岂文举正平见杀后,文人垂首丧气,遂软媚取容至此,伤哉。
《巷伯》之卒章曰,寺人孟子,作为此诗。《节南山》之卒章曰,
家父作诵,以究王讻。是刺人者不讳其名也。《崧高》之卒章曰,吉甫
作诵,穆如清风。《烝民》之卒章日,吉甫作诵,其诗孔硕。是美人者
不讳其名也。三代之民直道而行,毁不避怒,誉不求喜,今则为匿名谣
帖,连名德政碑矣。偶触褊心则丑语丛生,唯恐其知,忽焉摇尾则谀词
泉涌,唯恐其不知也。至于赠答应酬,无非溢词,庆问通贽,皆陈颂语,
人心如此,安得有诗乎!
此后举储光羲《张谷田舍诗》杜子美《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诗二篇为例,
以为唐人为之尚能自占地步,若在今人不知如何丑态矣,文繁不能备引。又
有云:
凡诗可盗者,非盗者之罪而诲盗者之罪。若彭泽诗诸葛出师文,宁
可盗乎?李杜韩欧集中亦难作贼,间有盗者,雅俗杂出,如茅屋补以铜
雀瓦,破衲缀以葡萄锦,赃物现露易于捉败。先明七才子诸集,递相剽
劫,乃盗窝耳。
徐文长七言古有李贺遗风,七言律虽近晚唐,然其佳者升少陵子瞻
之堂,往往自露本色,唯五言律味短,而五言古欠蕴藉,集中诙语俊语
学之每能误人,此其所病,然嘉隆间诗人毕竟推为独步。近日持论者贬
剥文长几无馀地,盖薄其为诸生耳。谚云,进士好吟诗,信哉。
少陵不喜渊明诗,永叔不喜少陵诗,虽非定评,亦足见古人心眼各
异,虽前辈大家不能qiáng其所不好。贬己徇人,不顾所安,古人不为也。
近日吴中山歌挂枝儿语近风谣,无理有情,为近日真诗一线所存。
如汉古诗云:容从北方来,欲到到jiāo趾,远行无他货,惟有凤凰子。句
似迂鄙,想极荒唐,而一种真朴之气,有张蔡诸人所不能道者。晋宋间
子夜曲及清商曲亦尔,安知歌谣中遂无佳诗乎。每欲取吴讴入情者汇为
风雅别调,想知诗者不为河汉也。
这几节我觉得都很好,有他自己的见识与性情,虽本是诗话而实是随笔,
并不讲某侍御某大令的履历,选录几首样本的诗,却只是就古今现成的资料
来发展他的感想,这里自然以关于诗的为限,实在可以看出他对于生活的许
多意思,这我以为是最有趣味的事。大约因为他是接近公安竟陵派的缘故吧,
他关于山歌也有高明的意见,大有编选吴歌集之意,只可惜没有实行,这个
光荣却给龙子犹得了去了。这一点长处,大约比较的顶容易为看官所承认,
其馀的难免心眼有异,恐怕会被人看作偏激,不合cháo流亦未可知,不过在我
个人总以为然,觉得《诗筏》这一卷书是很值得破费工夫去一读的。《骚笺》
我也喜欢,现在却不想谈,因为《楚辞》我实在有点生疏,将来还得好好的
读了再来看这部书,那时才会得有话可说。
《激书》我读过几篇,这是该属于丙部而且又是杂学类的。长篇大论这
一路文章我不大喜欢,总觉得难免文胜于物,弄得不好近于八大家,好也可
以近《庄子》吧,可是谁都没有这把握。《激书》里有些意思与部分的文章
却也有好的,如《四库提要》所说的证以近事,或举古事易其姓名这一类,
看了很好玩。《酌取》篇中维扬巨贾公子炊饭必用炼炭,本《太平广记》,
已见《提要》。又《疑阳)篇叙贵州少年人鬼国,被鬼巫用“送夜头”法送
之登舟,原注亦云见《广记》中。《求己》篇述其友龙仲房访求王雪湖梅谱,
乃得画眉之李四娘与话媒之官媒李娘,盖用近事而文甚诙谐。又《失我》篇
引二事,其出典当在《笑府》中欤:
献贼掠禾阳时,禾阳之张翁假僧衲笠与之同匿。须臾贼至,踉跄相
失,疾呼僧不应,翁哭以为僧遇贼死矣。忽自视其衲笠皆僧物也,复大
哭曰,僧则在是矣,我安在哉?
楚湘有竖善睡,其母命之登棚守瓜。盗夜尽窃其瓜,竖睡正酣,盗
戏为竖剃发舁入僧寺。凌晨母见瓜竖皆失,踪迹至寺,竖尚鼾呼如雷,
母怒痛挞之至醒。忽自寻其首无发,诉曰,失瓜者乃寺内沙弥,非我也。
这种作法,说得古可以上接孟子舆的月攘一jī,说得今也就是张宗子的《夜
航船》里和尚伸伸脚之类,要恭维或骂倒任凭自由,都有充足的口实可找,
不佞别无所容心,但自己则颇喜此体,惜终是写得不能好耳。讲到意思,也
有觉得可取的,如《汰甚》一篇,梅道人评云:
“天崇间举朝惯使满帆风,只图一时之快,遂受无穷之伤。贺子尝抱漆
室之扰,故其文痛快如此,今读之犹追想其拊膺提笔时也。”文中主意不过
是不为已甚,其言曰:“善治天下者无取乎有快心之事也,快心之事生而伤
心之事起矣。”此意亦自平常,但绝不易实行,况在天崇间乎,言者之心甚
深又甚苦,然而毫无用处,则又是必然也。
二十世纪的人听到天崇间事不禁瞿然,不知为何。陈言更复何用,徒乱
人意,故可不必再引,不佞今日所谈似可始终以诗为限,故遂题曰“贺贻孙
论诗”云。
(廿六年六月二十一日,于北平记)
〔附记〕见书目有“吴兴丛书”本《诗筏》一册,吴大受著,以为偶同
书名耳,今日有书贾携来,便一翻阅,则内容全同,不禁哑然。查卷未附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