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假话,自己不知道的都已除掉,略有所知的就不能不承认,如再谦让也
即是说诳了。至于此外许多事情,我实在不大清楚,所以我总是竭诚谦虚的。
□1940年
10月
31日作,刊
1944年“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药堂杂文》
灯下读书论
以前所做的打油诗里边,有这样的两首是说读书的,今并录于后。其辞
曰:
饮酒损神茶损气,读书应是最相宜,
圣贤已死言空在,手把遗编未忍披。
未必花钱逾黑饭,依然有味是青灯,
偶逢一册长恩阁,把卷沉吟过二更。
这是打油诗,本来严格的计较不得。我曾说以看书代吸纸烟,那原是事
实,至于茶与酒也还是使用,并未真正戒除。书价现在已经很贵,但比起土
膏来当然还便宜得不少。这里稍有问题的,只是青灯之味到底是怎么样。古
人诗云,青灯有味似儿时。出典是在这里了,但青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同类的字句有红灯,不过那是说红纱灯之流,是用红东西糊的灯,点起
火来整个是红色的,青灯则并不如此,普通的说法总是指那灯火的光。苏东
坡曾云,纸窗竹屋,灯火青荧,时于此间,得少佳趣。这样情景实在是很有
意思的,大抵这灯当是读书灯,用清油注瓦盏中令满,灯芯作炷,点之光甚
清寒,有青荧之意,宜于读书,消遣世虑。其次是说鬼,鬼来则灯光绿,亦
甚相近也。若蜡烛的火便不相宜,又灯火亦不宜有蔽障,光须luǒ露,相传东
坡夜读佛书,灯花落书上烧却一僧字,可知古来本亦如是也。至于用的是什
么油,大概也很有关系,平常多用香油即菜子油,如用别的植物油则光色亦
当有殊异,不过这些迂论现在也可以不必多谈了。总之这青灯的趣味在我们
曾在菜油灯下看过书的人是颇能了解的,现今改用了电灯,自然便利得多了,
可是这味道却全不相同,虽然也可以装上青蓝的磁罩,使灯光变成青色,结
果总不是一样。所以青灯这字面在现代的词章里,无论是真诗或是谐诗,都
要打个折扣,减去几分颜色,这是无可如何的事,好在我这里只是要说明灯
右观书的趣味,那些小问题都没有什么关系,无妨暂且按下不表。圣贤的遗
编自然以孔孟的书为代表,在这上边或者可以加上老庄吧。长恩阁是大兴傅
节子的书斋名,他的藏书散出,我也收得了几本,这原是很平常的事,不值
得怎么chuī嘘,不过这里有一点特别理由。我有的一种是两小册抄本,题曰“明
季杂志”。傅氏很留心明末史事,看《华延年室题跋》两卷中所记,多是这
一类书,可以知道,今此册只是随手抄录,并未成书,没有多大价值,但是
我看了颇有所感。明季的事去今已三百年,并鸦片洪杨义和团诸事变观之,
我辈即使不是能惧思之人,亦自不免沉吟,初虽把卷终亦掩卷,所谓过二更
者乃是诗文装点语耳。那两首诗说的都是关于读书的事,虽然不是鼓chuī读书
乐,也总觉得消遣世虑大概以读书为最适宜,可是结果还是不大好,大有越
读越懊恼之慨。盖据我多年杂览的经验,从书里看出来的结论只是这两句话,
好思想写在书本上,一点儿都未实现过,坏事情在人世间全已做了,书本上
记着一小部分。昔者印度贤人不惜种种布施,求得半偈,今我因此而成二偈,
则所得不已多乎。至于意思或近于负的方面,既是从真实出来,亦自有理存
乎其中,或当再作计较罢。
圣贤教训之无用无力,这是无可如何的事,古今中外无不如此。英国陀
生在讲希腊的古代宗教与现代民俗的书中曾这样的说过:
希腊国民看到许多哲学者的升降,但总是只抓住他们世袭的宗教。
柏拉图与亚利士多德,什诺与伊壁鸠鲁的学说,在希腊人民上面,正如
没有这一回事一般。但是荷马与以前时代的多神教却是活着。
斯宾塞在寄给友人的信札里,也说到现代欧洲的情状:
宣传了家之宗教将近二千年之后,憎之宗教还是很占势力。欧洲住
着二万万的外道,假装着基督教徒,如有人愿望他们照着他们的教旨行
事,反要被他们所rǔ骂。
上边所说是关于希腊哲学家与基督教的,都是人家的事,若是讲到孔孟与老
庄,以至佛教,其实也正是一样。在二十年以前写过一篇小文,对于教训之
无用深致感慨,末后这样的解说道:
这实在都是真的。希腊有过梭格拉底,印度有过释迦牟尼,中国有
过孔子老子,他们都被尊崇为圣人,但是在现今的本国人民中间,他们
可以说是等于不曾有过。我想这原是当然的,正不必代为无谓的悼叹。
这些伟人倘若真是不曾存在,我们现在当不知怎么的更为寂寞,但是如
今既有言行流传,足供有知识与趣味的人欣赏,那也就尽够好了。
这里所说本是聊以解嘲的话,现今又已过了二十chūn秋,经历增加了不少,却
是终未能就此满足,固然也未必真是chuáng头摸索好梦似的,希望这些思想都能
实现,总之在浊世中展对遗教,不知怎的很替圣贤感觉得很寂寞似的,此或
者亦未免是多事,在我自己却不无珍重之意。前致废名书中曾经说及,以有
此种怅惘,故对于人间世未能恕置,此虽亦是一种苦,目下却尚不忍即舍去
也。
《闭户读书论》是民国十七年冬所写的文章,写的很有点别扭,不过自
己觉得喜欢,因为里边主要的意思是真实的,就是现在也还是这样。这篇论
是劝人读史的。要旨云:
我始终相信二十四史是一部好书,他很诚恳地告诉我们过去曾如
此,现在是如此,将来要如此。历史所告诉我们的,在表面的确只是过
去,但现在与将来也就在这里面了。正史好似人家祖先的神像,画得特
别庄严点,从这上面却总还看得出子孙的面影,至于野史等更有意思,
那是行乐图小照之流,更充足的保存真相,往往令观者拍案叫绝,叹遗
传之神妙。
这不知道算是什么史观,叫我自己说明,此中实只有暗黑的新宿命观,想得
透彻时亦可得悟,在我却还只是怅惘,即使不真至于懊恼。我们说明季的事,
总令人最先想起魏忠贤客氏,想起张献忠李自成,不过那也罢了,反正那些
是太监是流寇而已。使人更不能忘记的是国子监生而请以魏忠贤配享孔庙的
陆万龄,东林而为阉党又引清兵入闽的阮大铖,特别是记起《咏怀堂诗》与
《百子山樵传奇》,更觉得这事的可怕。史书有如医案,历历记着证候与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