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妍竞畅,而民间性情之响;遂不得列于诗坛,于是别之曰山歌,言田
夫野竖矢口寄兴之所为,荐绅学士家不道也。唯诗坛不列,荐绅学士不
道,而歌之权愈轻,歌者之心亦愈浅,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谱耳。虽然,
桑间濮上,《国风》刺之,尼父录焉,以是为情真而不可废也。山歌虽
俚甚矣,独非郑卫之遗欤?且今虽季世,而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则
以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苟其不屑假,而吾藉以存真,不亦可
乎。抑令人想见上古之陈于太史者如彼,而近代之留于民间者如此,倘
亦论世之林云尔。若夫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其功与《挂枝儿》
等,故录《挂枝儿》而次及《山歌》。
案原书总题《童痴二弄》,然则其中应包含《挂枝儿》与《山歌》两种,
今《挂枝儿》已佚,仅存其《山歌》这一部分耳。序中所言与刘继庄谓好唱
歌为性天中之《诗》同一道理,继庄在《广阳杂记》卷四中又有一节,可以
参证:
旧chūn上元在衡山县,曾卧听采茶歌,赏其音调而于辞句懵如也。今
又在衡山,于其土音虽不尽解,然十可三四领其意义,因之而叹古今相
去不甚远,村妇稚子口中之歌而有十五国之章法,顾左右无与言者,浩
叹而止。
袁中郎《锦帆集》卷二《小修诗序》中亦云:
且夫天下之物孤行则必不可无,必不可无,虽欲废焉而不能;雷同
则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则虽欲存焉而不能。故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
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
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
发,倘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
此种意义盖当时人多能言之,唯言之不难,实行乃为难耳。墨憨斋编刊《童
痴二弄》,所以可说是难能可贵,有见识,有魄力,或者这也是明末风气,
如袁中郎在《觞政》中举《金瓶梅》为必读书,无人见怪,亦未可知,但总
之此类署名编刊的书别无发见,则此名誉仍不得不归之墨憨斋主人也。
《山歌》十卷中所收的全是民间俗歌,虽然长短略有不同,这在俗文学
与民俗学的研究上是极有价值的。中国歌谣研究的历史还不到二十年,搜集
资料常有已经晚了之惧,前代不曾有一总集遗传下来,甚是恨事,现在得到
这部天崇时代的民歌集,真是望外之喜了。还有一层,文人录存民歌,往往
要加以笔削,以至形骸徒存,面目全非,亦是歌谣一劫,这部《山歌》却无
这种情形,能够保存本来面目,更可贵重,至于有些意境文句,原来受的是
读书人的影响,自然混入,就是在现存俗歌中也是常有,与修改者不同,别
无关系。从前有人介绍过《白雪遗音》,其价值或可与《山歌》比,惜只选
刊其一部分,未见全书,今朱君能将《山歌》复印行世,其有益于学艺界甚
非浅鲜矣。关于冯梦龙与《山歌》的价值,有马隅卿顾颉刚两先生之序论在,
我只能拉杂写此一篇,以充跋文之数而已。
中华民国念三年十一月念四日,识于北平苦茶庵。
□1934年作,1935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茶随笔》
刘香女①
离开故乡以后,有十八年不曾回去,一切想必已经大有改变了吧。据说
石板路都改了马路,店门往后退缩,因为后门临河,只有缩而无可退,所以
有些店面很扁而浅,柜台之后刚容得下一个伙计站立。这倒是很好玩的一种
风景,独自想象觉得有点滑稽,或者檐前也多装着蹩脚的广播收音机,吱吱
喳喳地发出非人间的怪声吧。不过城郭虽非,人民犹是,莫说一二十年,就
是再加上十倍,恐怕也难变化那里的种种琐屑的悲剧与喜剧。
木下■太郎诗集《食后之歌》里有一篇《石竹花》,民国十年曾译了出
来,收在《陀螺》里,其词云:
走到薄暮的海边,
唱着二上节的时候,
龙钟的盲人跟着说道,
古时人们也这样的唱也!
那么古时也同今日没有变化的
人心的苦辛,怀慕与悲哀。
海边的石墙上,
淡红的石竹花开着了。
近日承友人的好意,寄给我几张《绍兴新闻》看。打开六月十二日的一
张来看时,不禁小小的吃一惊,因为上面记着一个少女投井的悲剧。大意云:
城东镇鱼化桥直街陈东海女陈莲香,现年十八岁,以前曾在城南狮
子林之南门小学读书,天资聪颖,勤学不倦,唯不久辍学家居,闲处无
俚,辄以小说如《三国志》等作为消遣,而尤以《刘香女》一书更百看
不倦,其思想因亦为转移。民国二十年间由家长作主许字于严某,素在
上海为外国铜匠,莲香对此婚事原表示不满,唯以屈于严命,亦无可如
何耳,然因此态度益趋消极,在家常时茹素唪经,已四载于兹。最近闻
男家定于yīn历十月间迎娶,更觉抑郁,乃于十一日上午潜行写就遗书一
通,即赴后园,移开井栏,跃入井中自杀。当赴水前即将其所穿之黑色
哔叽鞋脱下,搁于井旁之树枝上,遗书则置于鞋内。书中有云,不愿嫁
夫,得能清祸了事,则反对婚姻似为其自杀之主因,遗书中又有今生不
能报父母辛劳,只得来生犬马图报之语,至于该遗书原文已由其外祖父
任文海携赴东关,坚不愿发表全文云。
这种社会新闻恐怕是很普通的,为什么我看了吃惊的呢?我说小小的,
乃是客气的说法,实在却并不小。因为我记起四十年前的旧事来,在故乡邻
家里就见过这样的少女,拒绝结婚,茹素诵经,抑郁早卒,而其所信受爱读
的也即是《刘香宝卷》。小时候听宣卷,多在这屠家门外,她的老母是发起
的会首。此外也见过些灰色的女人,其悲剧的显晦大小虽不一样,但是一样
的暗淡yīn沉,都抱着一种小乘的佛教人生观,以宝卷为经史,以尼庵为归宿。
此种灰色的印象留得很深,虽然为时光所掩盖,不大显现出来了,这回忽然
又复遇见,数十年时间恍如一瞬,不禁愕然,有别一意义的今昔之感。此数
十年中有甲午戊戌庚子辛亥诸大事,民国以来花样更多,少信的人虽不敢附
和谓天国近了,大时代即在明日,也总觉得多少有些改变,聊可慰安,本亦
①《宇宙风》题作《女子的去路》。
人情,而此区区一小事乃即揭穿此类乐观之虚空者也。
北平未闻有宣卷,宝卷亦遂不易得。凑巧在相识的一家旧书店里见有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