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168)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种宝卷,《刘香女》亦在其中,便急忙去拿了来,价颇不廉,盖以希为贵欤。

  书凡两卷,末叶云,同治九年十一月吉日晓庵氏等敬刊,板存上海城隍庙内

  翼化堂善书局,首叶刻蟠龙位牌,上书“皇图巩固,帝道遐昌,佛日增辉,

  法轮常转”四句,与普通佛书相似。全部百二十五叶,每半叶九行十八字,

  共计三万馀言,疏行大字,便于诵读,唯流通甚多,故稍后印便有漫漶处,

  书本亦不阔大,与幼时所见不同,书面题辛亥十月,可以知购置年月。完全

  的书名为《太华山紫金镇两世修行刘香宝卷》,叙湘州李百倍之女不肯出嫁,

  在家修行,名唤善果,转生为刘香,持斋念佛,劝化世人,与其父母刘光夫

  妇,夫状元马玉,二夫人金枝,婢玉梅均寿终后到西方极乐世界,得生上品。

  文体有说有唱,唱的以七字句为多,间有三三四句,如俗所云攒十字者,体

  裁大抵与普通弹词相同,性质则盖出于说经,所说修行侧重下列诸事,即敬

  重佛法僧三宝,装佛贴金,修桥补路,斋僧布施,周济贫穷,戒杀放生,持

  斋把素,看经念佛,而归结于净土信仰。这些本是低级的佛教思想,但正因

  此却能深入民间,特别是在一般中流以下的妇女,养成她们一种很可怜的“女

  人佛教人生观”。十五年前曾在一篇小论文里说过,中国对于女人轻视的话

  是以经验为本的,只要有反证这就容易改正,若佛教及基督教的意见,把女

  人看作秽恶,以宗教或迷信为本,那就更可怕了。《刘香女》一卷完全以女

  人为对象,最能说出她们在礼教以及宗教下的所受一切痛苦,而其解脱的方

  法则是出家修行,一条往下走的社会主义的路。卷上记刘香的老师真空尼在

  福田庵说法,开宗明义便立说云:

  你道男女都一样谁知贵贱有差分

  先说男子怎样名贵,随后再说女子的情形云:

  女在娘胎十个月背娘朝外不相亲

  娘若行走胎先动娘胎落地尽嫌憎

  在娘肚里娘受狱出娘肚外受嫌憎

  合家老小都不喜嫌我女子累娘身

  爷娘无奈将身养长大之时嫁与人

  嫁人的生活还都全是苦辛,很简括的说道:

  公婆发怒忙陪笑丈夫怒骂不回声

  剪碎绫罗成罪孽淘箩落米罪非轻

  生男育女秽天地血裙秽洗犯河神

  点脂搽粉招人眼遭刑犯法为佳人

  若还堂上公婆好周年半载见娘亲

  如若不中公婆意娘家不得转回程

  这都直截的刺入心坎,又急下棒喝道:

  任你千方并百计女体原来服侍人

  这是前生罪孽重今生又结孽冤深

  又说明道:“男女之别,竟差五百劫之分,男为七宝金身,女为五漏之

  体。嫁了丈夫,一世被他拘管,百般苦乐,由他做主。既成夫妇,必有生育

  之苦,难免血水触犯三光之罪。”至于出路则只有这一条:

  若是聪明智慧女持斋念佛早修行

  女转男身多富贵下世重修净土门

  我这里仔细的摘录,因为他能够很简要的说出那种人生观来,如我在卷

  上所题记,凄惨抑郁,听之令人不欢。本来女子在社会上地位的低尽人皆知,

  俗语有做人莫做女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之语。汪悔翁为清末奇士,甚有识

  见,其二女出嫁皆不幸,死于长毛时,故对于妇女特有创见。《乙丙日记》

  卷三录其“生女之害”一条云:

  人不忧生女,偏不受生女之害;我忧生女,即受生女之害。自己是

  求人的,自己是在人教下的。女是依靠人的,女是怕人的。

  后又说明其害,有云:

  平日婿家若凌nüè女,己不敢校,以女究在其家度日也,添无限烦恼。

  婿家有言不敢校,女受翁姑大伯小叔妯娌小姑等气,己不敢校,遂为众

  人之下。

  此只就“私情”言之,若再从“公义”讲,又别有害:

  通筹大局,女多故生人多而生祸乱。

  故其所举长治久安之策中有下列诸项:

  弛溺女之禁,推广溺女之法,施送断胎冷药。家有两女者倍其赋。

  严再嫁之律。广清节堂。广女尼寺,立童贞女院。广僧道寺观,唯不塑

  像。三十而娶,二十五而嫁。妇人服冷药,生一子后服之。

  又有云:

  民间妇女有丁钱,则贫者不养女而溺女,富者始养女嫁女,而天下

  之贫者以力相尚者不才者皆不得娶,而人少矣,天下之平可卜。

  悔翁以人口多为祸乱之源,不愧为卓识,但其方法侧重于女人少,至主张广

  溺女之法,则过于偏激,盖有感于二女之事,对于女人的去路只指出两条最

  好的,即是死与出家,无意中乃与女人佛教人生观适合,正是极有意义的事。

  悔翁又絮絮于择婿之难,此不独为爱怜儿女,亦足以表其深知女人心事,因

  爱之切知之深而欲求彻底的解决,唯有此忍心害理的一二下策矣。《刘香女》

  卷以佛教为基调,与悔翁不同,但其对于妇女的同情则自深厚,惟爱莫能助,

  只能指引她们往下走去,其态度亦如溺女之父母,害之所以爱之耳。我们思

  前想后良久之后,但觉得有感慨,未可赞同,却也不能责难,我所不以为然

  者只是宝卷中女人秽恶之观念,此当排除,此外真觉得别无什么适当的话可

  说也。

  往上走的路亦有之乎?英诗人卡本德云,妇女问题要与工人问题同时解

  决。若然则中国所云民生主义耳。虽然,中国现时“民生”只作“在勤”解,

  且俟huáng河之清再作计较,我这里只替翼化堂充当义务广告,劝人家买一部《刘

  香宝卷》与《乙丙日记》来看看,至于两性问题中亦可藏有危险思想,则不

  佞未敢触及也。(廿五年六月廿五日,于北平)

  □1936年

  7月

  16日刊《宇宙风》21期,署名知堂

  □收入《瓜豆集》

  读笑赞

  《笑赞》一卷七十二则,明清都散客著,即赵梦白,曾参劾严嵩之赵忠

  毅公是也。其第五十一则云:

  郡人赵世杰半夜睡醒,语其妻曰,我梦中与他家妇女jiāo接,不知妇

  女亦有此梦否?其妻曰,男子妇人有甚差别。世杰遂将其妻打了一顿。

  至今留下俗语云,赵世杰半夜起来打差别。赞曰,道学家守不妄语为良

  知,此人夫妻半夜论心,似非妄语,然在夫则可,在妻则不可,何也?

  此事若问李卓吾,定有奇解。

  案卓吾老子对于此事不曾有什么表示,盖因无人问他之故,甚为可惜,

  但他的意见在别的文章中亦可窥见一点,如《焚书》卷二《答以女人学道为

  见短书》中云:“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即此可知卓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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