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由科举制度训练出来的一种本领,凡是一切官样文章、敷衍搪塞、投机取
巧、颠倒黑白、舞文弄墨等等,都是其中的成分。现今差不多没有人会做八
股了,但是这一套东西却由jīng神上遗传了下来,至今一点儿都没有改变。三
纲主义自汉朝至今已有二千多年的寿命,向来为家天下政策的基本原理,而
其根柢则是从男子中心思想出来的。因为女人是男子的所有,所生子女也自
然归他所有,这是第二步,至于君与臣的关系,则是援夫为妻纲的例而来,
所以算是第三步了。中国早已改为民国,君这一纲已经消灭,论理三纲只存
其二,应该垮台了,事实却并不然,这便因为它的主纲存在,势力还是丝毫
没有动摇。我们看孔孟书中并无臣子为君死节之话,汉朝虽重气节,却是侠
义这一路,自是男子汉的立场,与后来的妾妇之道全不相同。大概由唐经过
两宋,这种思想乃见确立,根深蒂固,以至于今。一般男子平居畜婢妾,押
娼jì,视为故常,一旦有变故,自己无力庇护,唯期望诸妇女一齐自裁,免
致昔所宝玩之物更落人手,以为旧主人羞,一面更可以博得旌表,以光耀门
闾,此种心理无问今昔普遍存在,殆无可疑。君主对于臣民,责以守节死难,
即系依据同一原理。社会上未必悉是尊王的人,唯以自己的男子中心思想为
主,推己及人,自有同感,故对于未能恰合上述标准的臣民,也如看见不守
妇道的女人一样,心里感到憎恨,说到底这与大义名分无关,实际上是有性
的症结在作祟,所以往往无理性可讲的。
胡先生书中很愤慨于法官问案之有成见,这成见是哪里来的,岂不是即
以三纲主义为本,而且又即是出于性的症结的么?要改变这样心理,实在很
不易,也实在极重要,因为假如这不改变,则不但所说司法与监狱的改革都
不能有效,而且中国的民主也总还是假的,无论表面上做得如何,根本上仍
是一个三纲主义的社会而已。我说这话并不是对于胡先生的改革意见有什么
怀疑,不过想到有这些困难,说来以供参考,还有我的话多牵涉到妇女问题
上去,对不对还要请胡先生加以指教。按照文字的体例,我这一篇不能算作
序,只好说是跋,但因重违胡先生叫我写序的雅意,所以折衷一下,题作后
序也罢。
三十七年十二月七日,会稽周作人。
□1948年
12月
7日作,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动物园
小孩们有几册连环图画,其中之一是《动物园》,我拿来看过之后,深
觉得图画的力量之大,远过于文字。假如一个野猪,我们要用文字来形容,
只得说其状如猪,这话说的不算错,可是他与家猪顶不相同的那jīng悍之气却
是没法子说,就是那撩牙要怎么说才表示恰好,不与老虎和象相混呢。
我看古代的书里形容一种生物便吃力得很。如李时珍在《本草》上说虾
螟子云,科斗状如河豚,头圆,身上黑色,始出有尾无足,稍大则足生尾脱。
我们是见惯那“虾膜骨突儿”的,所以一读就认识,否则不吃过河豚,教我
们怎么去比拟。可是他那说法却也煞费苦心,很是不容易了。
又如海参,说起来大家多知道,古时称海鼠,明朝俗名土笋或沙噀,唐
代逸书崔禹《食经》云,海鼠似蛭而大者,也就是俗语所谓马蟥,老百姓在
水田里耘草,腿上常要被叮的,这形容也还像,只是大小相差,大概正同河
豚似的科斗成个反比例吧。
这方法吃力而又不讨好,弄得不好就像是《山海经图》的拟不于伦,成
为怪物。汪谢城著《湖雅》,说到蚊子,曾仿之云,虫身而长喙,鸟翼而豹
脚,依此为图,必身如大蛹,有长喙,背上有二鸟翼,腹下有四豹脚,假如
再续之曰,昼伏夜飞,鸣声如雷,是食人,那就整个是妖怪了。
文字不及图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关于这一方面,还是利用图谱为宜。
只可惜《动物园》里都是四只脚的,如能推广开去,把蚊子等也关了进去,
那就要更为有益有趣吧。
□1950年
6月
1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收入《饭后随笔》
瓦釜集
手头有一本书,这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但是假如你要找它,那倒会踏破
铁鞋无觅处的,此书非别,即是刘半农的《瓦釜集》,一九二六年出版,可
是二一年所写,所以是三十年前的东西了。
刘君的《扬鞭集》我也还有,那是新诗集,很是平常,这里边的二十一
首却是用江yīn方言做的四句头山歌体的诗,看了觉得特别有意思。序文中云,
“我们做文做诗,能够运用到最高等最真挚的一步的,便是我们抱在我们母
亲膝上时所学的语言,同时能使我们受深切的感动,觉得比一切别种语言分
外的亲密有味的,也就是这种我们的母亲说过的语言。这种语言因为传布的
区域很小,而又不能独立,我们叫它方言。从这上面看,可见一种语言传布
区域的大小,和它感动力的大小恰恰成了一下反比例,这是文艺上无可奈何
的事。”
他说方言的力量很是不错,自己来亲自试验,而且成绩也并不差,虽然
比起后边附录的真民歌来,自然难免得缺少浑成一点。
这给想用口语做诗的人一个很好的参考,以纯口语写散文诗我不知道能
否写得好,若是利用民歌的式样,成功当是没有问题的。
□1950年
12月
6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未收入自编文集
天桥志序
大概在十五六年前,张次溪君拿了他的《天桥志》的稿本来给我看,我
很是欢喜,怂恿他付印,他要我给他写一篇小序,我也答应了。年月茬苒地
过去,这书没有出版,稿子幸而保存着不曾遗失,去年见到次溪便还给他,
了结这十多年来的一件事。次溪将稿本大加修改,成为这一册《人民首都的
天桥》,这回真要出版了,仍旧要叫我写序,因为他的敦促,我不能不写,
虽然不想写,因为我觉得没有什么可写,所以只好将以前预备写序的话拿来
塞责,不能满次溪之意那也是当然的吧。
我欢喜次溪的《天桥志》,觉得它有意思,有意义,因为在那里表现出
中国人民的生活。天桥这地方,在一般的人看来,是平民的各种货物与各种
演艺的聚集处,这有如市集和庙会,却是天天在集会,永久存在,也时刻在
变化。我们亲身参加在里边,见闻体验很多很充足,及至离开之后,便什么
痕迹都没有了,凡市集庙会都给予我们这么一个印象,这是很有点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