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当作文学去研究或赏鉴,不要离开了文学史的根据而过分地估价,特别是
凭了一时的感情作用。我把她认作小令套数的支流之通俗化,便是把她从诗
歌的祖母这把高椅子上拉了下来,硬派作词曲的孙女儿,坐在小机子上,我
晓得一定有人很不满意,或认为反动的议论亦未可知,不过我相信在她文辞
情意的因袭上很有明显的形迹可见,只要请jīng通词曲小令的人细加考校当可
知其真相,我不过是一名苦力小工,把地面耙平一点,至于正式的建筑,我
还得仁俟这方面的专家的明教。从前创造社的一位先生说过,中国近来的新
文学运动等等都只是làng漫主义的发挥,歌谣研究亦是其一,大家当时大为民
众民族等观念所陶醉,故对于这一面的东西以感情作用而竭力表扬,或因反
抗旧说而反拨地发挥,一切估价就自然难免有些过当,不过这在过程上恐怕
也是不得已的事,或者可以说是当然的初步,到了现在却似乎应该更进一步,
多少加重一点客观的态度,冷静地来探讨或赏玩这些事情了。
我在上边把《霓裳续谱》说了一大套,仿佛真是替衣萍在台房里倒喝彩
似的,其实自然不是,我只说明这类民歌不真是民众的创作,她的次序不是
在文学史之首而是其末,至于其固有的价值原不因此而有所减却,这是我所
要声明的。《霓裳续谱》出版在《白雪遗音》之前,虽然现在还没有那么名
贵,但也总是不甚易得了,衣萍这回加以整理,重刊行世,确是很有意义的
一件事。这集子里颇有不少的好诗,可以和《白雪》比较,其次这些都是北
京像姑娘们所唱的小曲,而其歌词又似多出文人手笔,其名字虽无可考,很
令人想起旗亭画壁时的风俗,假如有人搜集这类材料,作文学史的研究,考
察诗歌与倡优的关系,也是很有价值的工作,其重要或未必下于年号氏族等
的研究欤。(十九年十月十四日,于北平)
□1930年
10月刊《骆驼草》24期,署名岂明
□收入《看云集》
越谚跋
在小时候我于乡先生中有最佩服的两个人:一是乌程汪谢城,一是会稽
的范啸风。汪先生以举人官会稽县学教谕,所著关于韵学历学诸书及词一卷
均在《荔墙丛刻》中,《玉鉴堂诗》六卷近亦刻入《吴兴丛书》,但我所喜
欢的乃是单行的一部《湖雅》,书凡九卷,后附《湖蚕述》四卷。范先生是
个副榜,即《越谚》的编著者,诗文集均不存,先君曾经请他写过一副小对
联,只记得下句:“悠然见南山”,末署“扁舟子范演”,不过这对子也早
已落在穿窬君子的手里了。《湖雅》与《越谚》详记一地方的风物或言语,
性质有点相近,但体例不大一样,前者略近《埤雅》《尔雅翼》,所谓亦雅
诂之支流也,后者则全以俗语为主,随语记录,不避俚俗,假如引一句成语
来说明,那么其一可以说是君子安雅,而其二乃是越人安越欤?
范先生家住城外皇甫庄,甲午以前我的舅父也住在那里,两家正是贴邻,
我在那时常听人家讲他的逸事。他中副榜时心里正很懊恼,有一老妪来贺他
道:“今年中了半边举人,明年再中半边,合起来便是一个,岂不很好。”
但是下一科是否真又中了半边,这却有点记不清楚了。他编《越谚》时召集
近地的小孩唱歌给他听,唱后便请他们吃夜糖。到了晚年,他常在灶下烧火,
乞糕饼炒豆等为酬,有时因为火候不中程,为姑媳谯河也不为意。尝以己意
造一船,仿水车法,以轮进舟,试之本二橹可行,今须五六壮夫足踏方可,
乃废去不用,少时曾登其舟,则已去轮机仍用篙橹矣。范先生盖甚有新思想,
而困于时地,不能充分发展,世人亦莫之知,大都视为怪物,与徐文长仿佛,
其有逸事流传亦相同。《越谚》刻于光绪壬年,及今五十年,印刷传布为数
不少,未得列于著作之林,然而藏板至今尚可新印,无甚缺损者,其实也未
始不是还从这里来的好处也。
从前记录越中方言者,据我所见有毛西河的《越语肯綮录》,茹三樵的
《越言释》,田易堂的《乡谈》等,但是他们的方法都是《恒言录》《通俗
编》的一路,如不是想替俗语去找出古雅的本字,至少也要在书本里发见先
例,故所说即使很jīng确,原是部分而非整个,也只是文字学的材料,与方言
土俗了无关系。《越谚》所取的方针便截然不同,他是以纪录俗语为目的,
有一语即记录一语,纯是方言志的性质,他有字要寻出典,以致有些字很是
古怪,也许是一种毛病,虽然这毛病不能算怎么大,因为那些字本来反正多
是有音无字的。《越谚》中又收录着许多歇谣,完全照口头传说写下来的,
这不但是歌谣研究的好资料,而且又是方言语法的好例,书中多载单辞只字,
缺少表示语法实例的整句之缺点,也就可以勉qiáng补上几分。此后如有还未忘
记绍兴话的绍兴人,能够费点工夫把他添注上拼音,这便可以成为一部急就
的《绍兴方言志》了。我们且不讲“唯桑与梓必恭敬止”那些旧话,只是饮
水思源,从学问在或趣味上面想起来,觉得对于这位扁舟子老先生实在应得
表示相当敬意耳。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旧会稽县人周作人识于北平苦雨
斋。
□1932年刊“来薰阁”刻印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越谚
范寅啸风著《越谚》卷上《谣诼之谚第七》“九九消寒谣”云,头九二
九,相唤勿出手。注云,越呼揖人为相唤,勿出手者冷也。案作揖古有唱喏
之称,绍兴称相唤正是此意,如何唱法今虽不可知,唤则犹可解,盖昔时相
见必互唤一声,家族中虽不揖亦如是也。陈训正《甬句方言脞记》云,对揖
俗称相欢,谓通欢意也,可知宁波亦有此语,惟其解说疑未确,当以唤字为
正。
又《骂詈讥讽之谚第十六》中有东瓜雕猪寨一语,注云诡随。幼时常闻
祖母说此语,文稍繁而意亦更明显,设为二人应对之词云,冬瓜好雕猪寨么?
好雕的,好雕的。猪要吃的罢?要吃的,要吃的。盖讽刺随口附和,不负责
任者也。寨即是槽,家畜的食器,据《越言释》写作寨,若冬瓜本极普通,
今作东爪,当是范君改写,以《五代史》为准欤。
□1944年
5月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蠕范
偶然在旧书店里买了一部《蠕范》,京山李元著,元系乾隆时人,著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