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弄科学的,但当作文章看过的书里有些却也是很好的科学小品,
略早的有英国怀德的《色耳彭自然史》,其次是法国法布耳的《昆虫记》。
这两部书在现今都已成为古典了,在中国知道的人也已很多,虽然还不见有
可靠的译本,大约这事真太不容易,《自然史》在日本也终于未曾译出,《昆
虫记》则译本已有三种了。此外我个人觉得喜欢的还有英国新近去世的汤木
生(J.A.Thomson)教授,他是动物学专门的,著作很多,我只有他最普通的
五六种,其中两种最有意思,即《动物生活的秘密》与《自然史研究》。这
还是一九一九至二一年刊行,又都是美国板,价钱很贵,装订也不好,现在
背上金字都变黑了,黑得很难看,可是我仍旧看重他,有时拿出来翻翻,有
时还想怎样翻译一点出来也好,看着那暗黑难看的金字真悔不早点译出几篇
来。可是这是徒然。我在这里并不谦虚地说因为关于自然史的知识不够,实
在乃是由于文章写不好,往往翻看一阵只得望洋兴叹地放下了。《动物生活
的秘密》中共有短文四十篇,自动物生态以至进化遗传诸问题都有讲到,每
篇才七八页,而谈得很简要jīng美,卷中如《贝壳崇拜》,《rǔ香与没药》,
《乡间的声响》等文,至今想起还觉得可爱。《自然史研究》亦四十篇而篇
幅更短,副题曰“从著者作品中辑集的文选”,大约是特别给青年们读的吧,
《动物生活的秘密》中也有八九篇收入,却是文句都改得更为简短了。话虽
如此,要想译这节本亦仍不可能,只好终于割爱了去找别的,第二十一篇即
第三分的第一篇题曰《秋天》,内分六节,今抄取其关于落叶的一节于下:
最足以代表秋天的无过于落叶的悉索声了。它们生时是慈祥的,因为植物所有的财
产都是它们之赐,在死时它们亦是美丽的。在死之前,它们把一切还给植物,一切它们所
仅存的而亦值得存的东西。它们正如空屋,住人已经跑走了,临走时把好些家具毁了烧了,
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东西,除了那灶里的灰。但是自然总是那么豪慡的肯用美的,垂死的叶
故有那样一个如字的所谓死灰之美。
第二十五篇是专谈落叶的,觉得有可以互相说明的地方,再抄几节也好:
但在将死之先,叶子把一切值得存留的它们工作的残馀都还给那长着它们的树身。
有糖分和其他贵重物质从垂死的叶慢慢地流到树gān去,在冬天的气息chuī来以前。
那树叶子在将死时也与活着时同样地有用,渐渐变成空虚,只馀剩废物了,在那贵
重物质都退回防冬的库房的时候,便要真预备落下了。在叶柄的底下,平常是很韧很结实
的,现在从里边长出一层柔软多汁的细胞来,积极地增加扩大成为一个弹簧椅垫,这就把
叶子挤掉,或是使叶与枝的附着很是微少,一阵风来便很容易把那系联生死的桥折断了。
这是一种很jīng良的外科,在手术未行之先已把创痕治好了的。
的确到现在那叶子是死了,只是空屋,一切器用门窗都拆卸了。差不多剩下的只有
灶里的灰了。但是那些灰——多么华丽呀!huáng的和橙色的,红的和紫的,绯的和赤的,那
些枯叶发出种种色彩。它们变形了,在这死的一刹那,在秋阳的微光里。huáng色大抵由于所
谓叶绿这色素的分解,更深的颜色则由于特种色素的存在,这都是叶子的紧张的生活里的
副产物或废物。
末了,叶子轻轻地从树上落下了,或是在风中宛转挣扎悉索作声,好像是不愿意离
开似的,终于被qiángbào地拉下来滚在地上了。但是那树虽然年年失掉叶子,却并不因此而受
什么损失,因为叶子褪色了,枯了落了,被菌类所霉化了,于是被蚯蚓埋到地下去,又靠
了微生物的帮助,使它变成植物性的壤土,这里边便保育着来年的种子。
文章实在译不好,可是没有法子。假如我有自然史的广博的知识,觉得
还不若自己来写可以更自在一点,不过写的自在是一问题,而能否这样的写
得好又是另一问题。像《秋天》里的那一节,寥寥五句,能够将科学与诗调
和地写出,可以说是一篇《落叶赞》,却又不是四库的哪一部文选所能找得
出的,真是难能希有也。我们摇笔想写出此种文章来,正如画过几笔墨梅的
文士要去临摹文艺复兴的名画,还该免动尊手。莫怪灭自己的威风,我们如
想有点科学小品看看,还得暂时往外国去借。说也奇怪,中国文人大都是信
仰“文艺政策”的,最不高兴人家谈到苍蝇,以为无益于人心世道也,准此
则落叶与蚯蚓与轮虫纵说得怎么好亦复何用,岂有人肯写或准写乎。中国在
现今虽嚷嚷科学小品,其实终于只一名词,或一新招牌如所谓卫生臭豆腐而
已。
(二十四年四月)
□1935年
5月刊《文饭小品》4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安徒生的四篇童话
我和安徒生(H.C.Andersen)的确可以说是久违了。整三十年前我初买
到他的小说《即兴诗人》,随后又得到一两本童话,可是并不能了解他,一
直到了一九○九年在东京旧书店买了丹麦波那生的《北欧文学论集》和勃阑
特思的论文集(英译名《十九世纪名人论》)来,读过里边论安徒生的文章,
这才眼孔开了,能够懂得并喜欢他的童话。后来收集童话的好些译本,其中
有在安徒生生前美国出板的全集本两巨册,一八七○年以前的童话都收在里
边了,但是没有译者名字,觉得不大靠得住。一九一四年奥斯福大学出板部
的克莱吉夫妇编订本,收录完备,自初作的《火绒箱》以至绝笔的《牙痛老
姆》全都收入,而且次序悉照发表时代排列,译文一一依据原本改正,削繁
补缺,可谓善本,得此一册也就可以满足了,虽然勃拉克斯塔特本或培因本
还觉得颇喜欢,若要读一两篇时选本也更为简要。但是我虽爱安徒生童话,
译却终于不敢,因为这件事实在太难了,知道自己的力量很不够,只可翻开
来随意读读或对客谈谈而已,不久也就觉得可以少谈,近年来则自己读了消
遣的事也久已没有了。
去年十二月三十日却忽然又买到了一小本安徒生的童话。这件事情说来
话长。原来安徒生初次印行童话是在一八三五年,内系《火绒箱》,《大克
劳斯与小克劳斯》、《豌豆上的公主》,《小伊达的花》,共四篇,计六十
一叶。去年一九三五正是百年纪念,坎勃列治大学出板部特刊四篇新译,以
为纪念,我就托书店去定购,等得寄到时已经是残年向尽了。本文系开格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