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笠翁的《闲情偶寄》,其卷五种植部共五分七十则,文字思想均极清新,
如竹柳诸篇都是很可喜的小品,其馀的读下去也总必有一二妙语散见篇中,
可以解颐。这是关于花木的小论文,有对于自然与人事的巧妙的观察,有平
明而新颖的表现,少年读之可以医治作文之笨,正如竹之医俗,虽然过量的
服了也要成油滑的病症。至于《花镜》,文章也并不坏,如自序就写得颇有
风致,其态度意趣大约因为时地的关系罢,与李笠翁也颇相像,但是这是另
外一种书,勉qiáng的举一个比喻,可以说是《齐民要术》之流罢?本来也可说
是《本草纲目》之流,不过此乃讲园圃的,所以还以农家为近。他不像经学
家的考名物,专坐在书斋里翻书,征引了一大堆到底仍旧不知道原物是什么。
他把这些木本藤本草本的东西一一加以考察,疏状其形色,说明其喜恶宜忌,
指点培植之法,我们读了未必足为写文字的帮助,但是会得种花木,他给我
们以对于自然的爱好。我从十二三岁时见到《花镜》,到现在还很喜欢他,
去年买了一部原刻本,虽然是极平常的书,我却很珍重他不下于现今所宝贵
的明板禁书,因为这是我老朋友之一。我从这里认识了许多草木,都是极平
常,在乡间极容易遇见,但是不登大雅之堂,在花园里便没有位置,在书史
中也不被提及的。例如淡竹叶与紫花地丁,shegān即胡蝶花,山踯躅即映山红,
虎耳草即天荷叶,平地木即老勿大。这里想起昔时上祖坟的事,chūn天采映山
红,冬天拔取老勿大,前几时检阅旧日记找出来的一节纪事可以抄在这里,
时光绪己亥(一八九九)十月十六日也。
午至乌石墓所,拔老勿大约三四十株。此越中俗名也,即平地木,
以其不长故名。高仅二三寸,叶如栗,子鲜红可爱,过冬不调,乌石极
多,他处亦有之。性喜yīn,不宜肥,种之墙yīn背日处则明岁极茂,或天
竹下亦佳,须不见日而有雨露处为妙。
这个记载显然受着《花镜》的影响,山头拔老勿大与田间拔“草紫”(即紫
云英)原是上坟的常习,因为贪得总是人情,但拿了回来草紫的花玩过固然
也就丢了,嫩叶也瀹食了,老勿大仍在盆里种得好好的,明年还要多结许多
子,有五六个一串的,比在山时还要茂盛,而且琐琐的记述其习性,却是不
佞所独,而与不读《花镜》的族人不相同者也。《花镜》卷三记平地木,寥
寥数行,却亦有致:
平地木高不盈尺,叶似桂,深绿色,夏初开粉红细花,结实似南天
竹子,至冬大红,子下缀可观。其托根多在瓯兰之傍,虎茨之下,及岩
壑幽深处。二三月分栽,乃点缀盆景必需之物也。
即以此文论,何遽不及《南方草木状》或《北户录》耶?
我初次见《花镜》是在一位族兄那里,后来承他以二百文卖给我,现在
书已遗失,想起来是另一板本,与我所有者不同。他是一斋公的曾孙,杜煦
序茹敦和《越言释》云:“周君一斋读而悦之,缩为巾箱本重梓单行,俾越
人易于家置一编。”惜此本不可得,现在常见者也只有啸园重翻本罢了。章
实斋《文史通义》板旧亦藏于其家,后由谭复堂斡旋移至杭州官书局,修补
重印行世(见《复堂日记》),而李莼客日记中谓周某拟以章板刨去改刻时
文,既于事实不合,且并缺乏常识矣。常闻有锯分石碑之传说,李君殆从这
里想象出来的吧?
(廿三年三月)
□1934年
4月
2日刊《华北日报》,暑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颜氏家训
南北朝人的有些著作我颇喜欢。这所说的不是一篇篇的文章,原来只是
史或子书,例如《世说新语》、《华阳国志》、《水经注》、《洛阳伽蓝记》、
以及《颜氏家训》。其中特别又是《颜氏家训》最为我所珍重,因为这在文
章以外还有作者的思想与态度都很可佩服。通行本二卷,我所有的有明颜嗣
慎、吴惟明、郝之壁、程荣、huáng嘉惠各刊本,清朱拭刊本,《四部丛刊》景
印明冷宗元刊本,别有七卷本系从宋沈氏本出,今有知不足斋刊本,抱经堂
注本,近年渭南严氏重刻本及石印本。注本最便读者,今有石印本尤易得。
严氏将卢本补遗重校等散入各条注中,其意甚善,惜有误脱,不能比石印本
更好也。
据《四库书目提要》说,《颜氏家训》在唐志宋志里都列在儒家,“然
其中《归心》等篇深明因果,不出当时好佛之习,又兼论字画音训,并考正
典故。品第文艺,曼衍旁涉,不专为一家之言。今特退之杂家,从其类焉。”
这种升降在现在看来本无关系,而且实在这也不该列入儒家,因为他的思想
比有些道学家要宽大得多,或者这就是所谓杂也未可知,但总之是不窄,就
是人情味之所在,我觉得兼好法师之可喜者也就在此。卢召弓序云:
呜呼,无用之言,不急之辩,君子所弗贵。若夫六经尚矣,而委曲
近情,纤悉周备,立身之要,处世之宜,为学之方,盖莫善于是书。人
有意于训俗型家者,又何庸舍是而叠chuáng架屋为哉。对于《颜氏家训》的
批评,此言可谓最简要得中。《提要》云:“今观其书,大抵于世故人情深
明利害,而能文之以经训。”经训与否暂且不管,所谓世故人情也还说得对,
因为这书的好处大半就在那里。直斋称为古今家训之祖,但试问有那个孙子
及得他来,如明霍渭崖的《家训》简直是胡说一起,两相比较可知其优劣悬
殊矣。
六朝大家知道是乱世,颜君由梁入北齐,再入北周,其所作《观我生赋》
云,“予一生而三化,备荼苦而蓼辛。”注谓已三为亡国之人,但是不二三
年而又入隋,此盖已在作赋之后钦。积其一身数十年患难之经验,成此二十
篇书以为子孙后车,其要旨不外慎言检迹,正是当然。易言之即苟全性命于
乱世之意也。但是这也何足为病呢,别人的书所说无非也只是怎样苟全性命
于治世而已,近来有识者高唱学问易主赶快投降,似乎也是这一路的意思罢。
不过颜君是古时人,说的没有那么直截,还要蕴藉一点,也就消极得多了,
这却是很大的不同。《教子》篇中末一则云:
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日,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
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
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