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错的。我想,世人的心与口如不尽被虚伪所封锁,我愿意倾听“愚民”
的自诉衷曲,当能得到如大艺术家所能给予的同样的慰安。我是爱好文艺者,
我想在文艺里理解别人的心情,在文艺里找出自己的心情,得到被理解的愉
快。在这一点上,如能得到满足,我总是感谢的。所以我享乐——我想——
天才的创造,也享乐庸人的谈话。世界的批评家法兰西(AnatoleFrance)在
《文学生活》(第一卷)上说:
著者说他自己的生活,怨恨,喜乐与忧患的时候,他并不使我们觉得厌倦。..
因此我们那样的爱那大人物的书简和日记,以及那些人所写的,他们即使并不是大
人物,只要他们有所爱,有所信,有所望,只要在笔尖下留下了他们自身的一部分。若想
到这个,那庸人的心的确即是一个惊异。
我自己知道这些文章都有点拙劣生硬,但还能说出我所想说的话;我平
常喜欢寻求友人谈话,现在也就寻求想象的友人,请他们听我的无聊赖的闲
谈。我已明知我过去的蔷薇色的梦都是虚幻,但我还在寻求——这是生人的
弱点——想象的友人,能够理解庸人之心的读者。我并不想这些文章会于别
人有什么用处,或者可以给予多少怡悦;我只想表现凡庸的自己的一部分,
此外并无别的目的。因此我把近两年的文章都收在里边,除了许多风刺的“杂
感”以及不惬意的一两篇论文;其中也有近于游戏的文字,如《山中杂信》
等,本是“杂感”一类,但因为这也可以见我的一种癖气,所以将他收在本
集里了。
我因寂寞,在文学上寻求慰安,夹杂读书,胡乱作文,不值学人之一笑,
但在自己总得了相当的效果了。或者国内有和我心情相同的人,便将这本杂
集呈献与他;倘若没有,也就罢了。——反正寂寞之上没有更上的寂寞了。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在北京。
□1923年
8月
1日刊《晨报副镌》,署名周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自己的园地重订本题记
《自己的园地》原系一九二三年所编成,内含《自己的园地》十八篇,
《绿洲》十五篇,杂文二十篇。今重加编订,留存《自己的园地》及《绿洲》
这两部分,将杂文完全除去,加上《茶话》二十三篇,共计五十六篇,仍总
称《自己的园地》。插画五叶,除例《妖与鞋匠》系旧图外,其馀均系新换。
原有杂文中,有五篇已编入《雨天的书》,尚有拟留的五篇当收入《谈虎集》
内。
一九二七年二月一日,周作人记。
□1927年
2月刊“北新”重订初版,署名周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绿洲小引
除了食息以外,一天十二小时,即使在职务和行路上消费了七八时,也
还有四五时间可以供自己的读书或工作。但这时候却又有别的应做的事情:
写自己所不高兴作的文章,翻阅不愿意看的书报,这便不能算是真的读书与
工作。没有自己私有的工夫,可以如意的处置,正是使我们的生活更为单调
而且无聊的地方。然而偶然也有一两小时可以闲散的看书,而且所看的书里
也偶然有一两种觉得颇惬心目,仿佛在沙漠中见到了绿洲(Oasis)一般,疲
倦的生命又恢复了一点活气,引起执笔的兴趣,随意写几句,结果便是这几
篇零碎的随笔。
一九二三年一月二十日。
□1923年
1月
25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茶话小引
茶话一语,照字义说来,是喝茶时的谈话。但事实上我绝少这样谈话的
时候,而且也不知茶味,——我只吃冷茶,如鱼之吸水。标题《茶话》,不
过表示所说的都是清淡的,如茶馀的谈天,而不是酒后的昏沉的什么话而已。
十四年九月十六日。
□1925年
10月刊《语丝》48期,暑名子荣
□收入《自己的园地》
雨天的书自序一
今年冬天特别的多雨,因为是冬天了,究竟不好意思倾盆的下,只是蜘
蛛丝似的一缕缕的洒下来。雨虽然细得望去都看不见,天色却非常yīn沉,使
人十分气闷。在这样的时候,常引起一种空想,觉得如在江村小屋里,靠玻
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谈闲话,那是颇愉快的事。不过这些
空想当然没有实现的希望,再看天色,也就愈觉得yīn沉。想要做点正经的工
作,心思散漫,好像是出了气的烧酒,一点味道都没有,只好随便写一两行,
并无别的意思,聊以对付这雨天的气闷光yīn罢了。
冬雨是不常有的,日后不晴也将变成雪霰了。但是在晴雪明朗的时候,
人们的心里也会有雨天,而且yīn沉的期间或者更长久些,因此我这雨天的随
笔也就常有续写的机会了。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五日,在北京。
□1923年
11月
10日刊《晨报副镌》,署名槐寿
□收入《雨天的书》
雨天的书自序二
前年冬天《自己的园地》出板以后,起手写《雨天的书》,在半年里只
写了六篇,随即中止了。但这个题目我很欢喜,现在仍旧拿了来作这本小书
的名字。
这集子里共有五十篇小文,十分之八是近两年来的文字,《初恋》等五
篇则是从《自己的园地》中选出来的。这些大都是杂感随笔之类,不是什么
批评或论文。据说天下之人近来已看厌这种小品文了,但我不会写长篇大文,
这也是无法。我的意思本来只想说我自己要说的话,这些话没有趣味,说又
说得不好,不长,原是我自己的缺点,虽然缺点也就是一种特色。这种东西
发表出去,厌看的人自然不看,没有什么别的麻烦,不过出板的书店要略受
点损失罢了,或者,我希望,这也不至于很大吧。
我编校这本小书毕,仔细思量一回,不禁有点惊诧,因为意外地发见了
两件事。一,我原来乃是道德家,虽然我竭力想摆脱一切的家数,如什么文
学家批评家,更不必说道学家。我平素最讨厌的是道学家,(或照新式称为
法利赛人,)岂知这正因为自己是一个道德家的缘故;我想破坏他们的伪道
德不道德的道德,其实却同时非意识地想建设起自己所信的新的道德来。我
看自己一篇篇的文章,里边都含着道德的色彩与光芒,虽然外面是说着流氓
似的土匪似的话。我很反对为道德的文学,但自己总做不出一篇为文章的文
章,结果只编集了几卷说教集,这是何等滑稽的矛盾。也罢,我反正不想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