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传,(自然也不想进儒林传,)这些可以不必管他,还是“从吾所好”,
一径这样走下去吧。
二,我的浙东人的气质终于没有脱去。我们一族住在绍兴只有十四世,
其先不知是那里人,虽然普通称是湖南道州,再上去自然是鲁国了。这四百
年间越中风土的影响大约很深,成就了我的不可拔除的浙东性,这就是世人
所通称的“师爷气”。本来师爷与钱店官同是绍兴出产的坏东西,民国以来
已逐渐减少,但是他那法家的苛刻的态度,并不限于职业,却弥漫及于乡间,
仿佛成为一种cháo流,清朝的章实斋、李越缦即是这派的代表,他们都有一种
喜骂人的脾气。我从小知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古训,后来又想溷迹于
绅士淑女之林,更努力学为周慎,无如旧性难移,燕尾之服终不能掩羊脚,
检阅旧作,满口柴胡,殊少敦厚温和之气;呜呼,我其终为“师爷派”矣乎?
虽然,此亦属没有法子,我不必因自以为是越人而故意如此,亦不必因
其为学士大夫所不喜而故意不如此;我有志为京兆人,而自然乃不容我不为
浙人,则我亦随便而已耳。
我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境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国文学才有此种作
品,自己还梦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为这有气质境地与年龄的关系,不可
勉qiáng。像我这样褊急的脾气的人,生在中国这个时代,实在难望能够从容镇
静地做出平和冲淡的文章来。我只希望,祈祷,我的心境不要再粗糙下去,
荒芜下去,这就是我的大愿望。我查看最近三四个月的文章,多是照例骂那
些道学家的,但是事既无聊,人亦无聊,文章也就无聊了,便是这样的一本
集子里也不值得收入。我的心真是已经太荒芜了。田园诗的境界是我以前偶
然的避难所,但这个我近来也有点疏远了。以后要怎样才好,还须得思索过,
——只可惜现在中国连思索的馀暇都还没有。
十四年十一月十三日,病中倚枕书。
英国十八世纪有约翰妥玛斯密(JohnThomasSmith)著有一本书,也可以
译作《雨天的书》(BookforaRainyDay),但他是说雨天看的书,与我的意
思不同。这本书我没有见过,只有讲诗人勃莱克(WilliamBlake)的书里看
到一节引用的话,因为他是勃莱克的一个好朋友。
(十五日又记)
□1925年
11月刊《语丝》55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雨天的书》
艺术与生活自序
这一本书是我近十年来的论文集,自一九一七至一九二六年间所作,共
二十篇,文章比较地长,态度也比较地正经,我对于文艺与人生的意见大抵
在这里边了,所以就题名曰《艺术与生活》。
这里边的文章与思想都是没有成熟的,似乎没有重印出来给人家看的价
值,但是我看这也不妨。因为我们印书的目的并不在宣传,去教训说服人,
只是想把自己的意思说给人听,无论偏激也好浅薄也好,人家看了知道这大
略是怎么一个人,那就够了。至于成熟那自然是好事,不过不可qiáng求,也似
乎不是很可羡慕的东西,——成熟就是止境,至少也离止境不远。我如有一
点对于人生之爱好,那即是她的永远的流转;到得一个人官能迟钝,希望“打
住”的时候,大悲的“死”就来救他脱离此苦,这又是我所有对于死的一点
好感。
这集里所表示的,可以说是我今日之前的对于艺术与生活的意见之一部
分,至于后来怎样,我可不能知道。但是,总该有点不同罢。其实这在过去
也已经可以看出一点来了,如集中一九二四年以后所写的三篇,与以前的论
文便略有不同,照我自己想起来,即梦想家与传道者的气味渐渐地有点淡薄
下去了。
一个人在某一时期大抵要成为理想派,对于文艺与人生抱着一种什么主
义。我以前是梦想过乌托邦的,对于新村有极大的憧憬,在文学上也就有些
相当的主张。我至今还是尊敬日本新村的朋友,但觉得这种生活在满足自己
的趣味之外恐怕没有多大的觉世的效力,人道主义的文学也正是如此,虽然
满足自己的趣味,这便已尽有意思,足为经营这些生活或艺术的理由。以前
我所爱好的艺术与生活之某种相,现在我大抵仍是爱好,不过目的稍有转移,
以前我似乎多喜欢那边所隐现的主义,现在所爱的乃是在那艺术与生活自身
罢了。
此外我也还写些小文章,内容也多是关系这些事情的,只是都是小篇,
可以算是别一部类,——在现今这种心情之下,长篇大约是不想写了,所以
说这本书是我唯一的长篇的论文集亦未始不可。我以后想只作随笔了。集中
有三篇是翻译,但我相信翻译是半创作,也能表示译者的个性,因为真的翻
译之制作动机应当完全由于译者与作者之共鸣,所以我就把译文也收入集
中,不别列为附录了。
一九二六年八月十日,于北京城西北隅,听着城外的pào声记。
□1926年
8月刊《语丝》93期,署名岂明
□收入《艺术与生活》
泽泻集序
近几年来我才学写文章,但是成绩不很佳。因为出身贫贱,幼时没有好
好地读过书,后来所学的本业又与文学完全无缘,想来写什么批评文字,非
但是身分不相应,也实在是徒劳的事。这个自觉却是不久就得到,近来所写
只是感想小篇,但使能够表得出我自己的一部分,便已满足,绝无载道或传
法的意思。有友人问及,在这一类随便写的文章里有那几篇是最好的,我惭
愧无以应。但是转侧一想,虽然够不上说好,自己觉得比较地中意,能够表
出一点当时的情思与趣昧的,也还有三五篇,现在便把他搜集起来,作为“苦
雨斋小书”之一。
戈尔特堡(IsaacGoldberg)批评蔼理斯(HavelockEllis)说,在他里
面有一个叛徒与一个隐士,这句话说得最妙。并不是我想援蔼理斯以自重,
我希望在我的趣味之文里也还有叛徒活着。我毫不踌躇地将这册小集同样地
荐于中国现代的叛徒与隐士们之前。
至于书名泽泻,那也别无深意,——并不一定用《楚辞》的“筐泽泻以
豹鞹兮”的意思,不过因为喜欢这种小草,所以用作书名罢了。在日本的“纹
章”里也有泽泻,现在就借用这个图案放在卷首。
十六年八月七日,于北京。
□1927年
8月刊《语丝》145期,署名起明
□收入《泽泻集》
谈龙集谈虎集序
近几年来所写的小文字,已经辑集的有《自己的园地》等三册一百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