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族问题,更觉得痛切了。如《日注》卷一记乙酉九月事云:
十七日乙丑,晴暖。宁初又来,云田园尚犹如故,室庐亦幸偷存,
故乡风景则半似辽阳以东矣,但村人未chuī芦管耳。
又卷六丁亥十二月云:
初九日乙亥,晴。晚间枯林戢响,斜月皎幽,东窗对影,一樽黯绝。
颜子之乐自在箪瓢,予不堪忧者,家国殄瘁,岂能忘心。李陵所云,胡
笳互动,边声四起,独坐听之,不觉泪下。
又卷一乙酉十二月云:
三十日戊申,一盏huáng昏,含愁卒岁,国破家亡,衣冠扫地,故国极
目,楸陇无依。行年五十馀七,同刘彦和慧地之称,萧然僧舍,长明灯
作守岁烛,亦可叹也。
民国癸丑五月刻本刘氏跋中乃云:“闻落叶而悲吟,听胡笳而不寐,拊心暗
泣,举目皆非,地何愁而不埋,天胡为而此醉。回忆故园松竹,老屋琴书,
未卜何日,重臻清境。人生罹亡国之惨者,类如是也。”
为天寥道人咏叹身世,本自不妨,但若“我田引水”,以同调自居,则
大可笑,盖清朝“遗老”与明遗民其境况品格迥乎不同,决不可同日而语也。
日记中纪录当时乱离情状亦多可取。苏州不战而降,没有多大杀戮,但
即其零星纷扰也含有重大意义,盖在这里可以看出民族的老病来。卷一乙酉
十二月云:
初二日庚辰,晴。过临平,零雨■飞,寒峰隐翠。遇虏运柴,舟人
不解事,近之,我舟遂为所夺。非真虏也,即罗木营兵耳,放肆无忌。
又卷二丙戌二月云:
二十七日甲辰,细雨大风。时义兵飙起,皆闾左陇上耕佣,聚千人
至我族索饷,不得则一炬焚之。..各予钱米乃止。时队伍未整,虏下
索则又鸟鼠散,而平民罹之。
又四月云:
十六日壬辰,晴。义师去,忽安庄虏来,突入将书厨悉毁,简帙抛零满
地,《午梦堂集》板碎以供■,愤余家贫而无物以逞恨也。人有识者,云半
是山左诸公家丁所降,我德施而怨报矣。
《续年谱》记乙酉闰六月事云:“廿七日,山左宋玉仲玉叔王敬哉谢德修左
萝石夫人挈家避难来投,家丁骁勇善弓马。..余为桑梓保障计,分宅居之,
族中亦相率授屋,各为居停。”前后相去,盖才十月也。
陈老莲出家号悔迟,丙戌年有《避难诗》一卷,现刻入《宝纶堂集》中,
其《作饭行》序云:“山中日波波三顿,鬻图画之指腕为痛焉,儿子犹悲思
一顿饭,悲声时出户庭,予闻之凄然,若为不闻也者。商絅思闻之,以米见
饷,此毋望之福也,犹不与儿子共享毋望之福哉,乃作一顿饭,儿子便欢喜
踊跃,歌声亦时出户庭。今小民苦官兵yín杀有日矣,犹不感半古之事功否。
感赋。”诗末节云:
鲁国越官吏,江上逍遥师,
避敌甚畏虎,篦民若养狸。
时日易丧语,声闻于天知,
民情即天意,兵来皆安之。
差不多是同时候的事,可见江浙情形大略相似也。日记中尚有记当时士夫献
媚事者,卷二丙戌十一月云:
二十八日庚午,晴。侄孙学山来言吾邑宴虏令之盛,笾豆肴核费至
三十馀金,倍席赍从,伶人乐伎,华灯旨酒,俱不在内也。不知虞棕《食
疏》中所载何物,耗金钱乃尔。国破民痍之日,为此滥觞,贡媚腽肭。
又八月中记一事,则寄孤愤于谐趣也:
初二日乙亥,晴。佺往市墟。夜有穿窬,予曰,日来大盗聚党,白
昼探丸,此犹昏夜胠发,何其行古之道欤?恨不如王彦方遗以布耳。
日记叙述隐居生活颇为详尽,今抄录数节,可以见其困穷与闲适之趣。卷一
乙酉十二月云:
初七日乙酉,晴。夜金五云持酒一坛大蟹六只至。六人各食一蟹,
馀已无他,亦自不俗也。
卷三丙戌十月云:
初六日戊寅,晴大风。..抵暮侍儿以烧栗十枚烘豆一握遗予下酒,
寘几上去,而樵妪瓶油已罄,无可举灯,点火于枯竹片授予,予左手执
竹片,右将倾壶,火忽灭,犹幸馀光未及暗尽,倚短窗下嚼四栗饮三瓯,
暗中扪chuáng而寝。
卷五丁亥三月云:
二十八日已巳,午晴。张婿迩求来,家止一臃肿仆,出外借米,厨
无庋架,不能尽主人情,怅然送别。
小鸾字张氏,未嫁而卒,迩求仍执子婿礼甚恭,日记中曾称道之。又卷二丙
戌二月云:
初十日丁巳,晴。初闻huáng鹂声,犹忆离家日听雁声也。物换星移,
动人感深矣。
卷三同年十月云:
二十八日庚子,yīn风冷。茫茫烟景,催流短景。
文词华丽,意思亦不外流连景光,但出在遗民口中,我们也就觉得他别有一
种感慨,不能与寻常等视。如卷六丁亥七月云:
十七日丙辰,晴风。夜中偶起,似可三更时分也。洑流薄岸,颓萝
压波,白月挂天,苹风隐树。四顾无声,遥村吠犬,鱼棹泼刺,萤火乱
飞,极夜景之幽趣矣。清言俪语,陆续而出,良由文人积习,无可如何,
正如张宗子所说,虽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廿三年五月)
□1934年
5月
7日刊《华北日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江州笔谈
从小时候就在家里看见一部《巴山七种》,无事时随便翻看,三十年来
不知道有几次了,及今才知其妙。书有同治乙丑(一八六六)序,木刻小本,
纸墨均劣,计《皇朝冠服志》二卷,《治平要术》一卷,《衡言》四卷,《放
言》二卷,《江州笔谈》二卷,《白岩文存》六卷,《诗存》五卷,共二十
二卷,云有《治官记异》及《字通》二书已先刊行,则未之见。著者为栖清
山人王侃,《文存》卷四有自撰墓志,知其字迟士,四川温江人,以贡授州
判不就,撰文时为咸丰辛酉称行年六十有七,计当生于乾隆六十年乙卯(一
七九五)也。墓志自称“山人喜事功,不解渊默,心存通脱,死生不以置怀,
何有名利。其为人直口热肠,又性卞急,以故于时不合,然与人无町畦,人
亦不忍相欺云。”又云“良恨前后执政庸庸,不能统天下大计,建言变法,
以致世局日坏”,可见在那时也是一个有心人。但是我所觉得有意思者,还
在他对于一般事物的常识与特识,这多散见于笔记中,即《衡言》《放言》
与《江州笔谈》。据他在墓志里说:“随时自记其言,论古者可名《衡言》,
谈时事者可名《放言》,一听后人分部统名《笔谈》”,其实内容大略相似,
随处有他的明达的识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