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又云:
《书》曰,为山九仞,功亏一蒉。夫子之言盖出于此。
案此二语见于《旅獒》,乃是伪书。朱骏声《尚书古注便读》卷四上注其出
处云:
譬如为山,未成一蒉,《论语》文也。掘井九仞,《孟子》文也。但七尺日仞,周
尺当今六寸,九仞不及四丈,何足为山。且孔子譬语,今用之竟去譬字。
据此可知一蒉之语其出处即在《论语》,别无更古的根据,至其教训则如《集
注》所说,学者自qiáng不息,则积少成多,中道而止,则前功尽弃,其止其往,
皆在我而不在人也。鄙人今无此轩而用轩名,理由亦甚简单,其一以此名为
先人所有,得以承袭,其二则意含警策,起人惧思,而草鞋似的土笼,形甚
质朴谦退,用却实在,此物此志亦殊可爱重耳。
以上是说一蒉轩的名字。但是,《一蒉轩笔记》与别的名称的笔记有什
么异同可说么?这未必然。自然的文章自然知道的最清楚,一面也诚如世俗
所说,有时难免会觉得好,在别人不觉到的地方,但其实缺点也顶明白,所
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我所写的随笔多少年来总是那一套,有些时候偶
然检点,常想到看官们的不满意,没有一点新花头、只是单调,焉得不令人
厌倦。但是思想转变不是容易事,又听说宣传的效力发生在反复重叠上,因
此又觉得那一套也未始不是办法,虽然本没有怎么要想宣传,虽然所说的多
含有道德的意义。我在《雨天的书》自序里承认自己是道德家,虽反对人家
跟班传话似的载道,自己却仍是随时随地的传道,因为所传是出于私见的道
理,故一时亦曾以为即是言志。写自序时是民国乙丑,于今已是十八年了,
结果还是别无进步,也少改变,诚恐于单调之外加上顽固,《一蒉轩笔记》
写得较晚,则其特色或者亦只在此,即其色调或更较浓厚而已。
我写文章大概总是眼高手低的一路,因此自己觉得满意的几乎没有一
篇。并不是什么谦虚客气,实在只是平常标准定的稍高,而自己短长也知道
的稍清楚,结果便自如此。至于对人大抵也是一样。丁丑秋冬间翻阅古人笔
记消遣,一总看了清代的六十二部,共六百六十二卷,坐旁置一簿子,记录
看过中意的篇名,计六百五十八则,分配起来一卷不及一条,有好些书其实
是全部不中选的。比较选得多的为刘献廷《广阳杂记》五卷,俞正燮《癸巳
存稿》十五卷,郝懿行《晒书堂笔录》六卷,王侃《衡言》《放言》《江州
笔谈》共八卷,李元复《常谈丛录》九卷,玉书《常谈》四卷,马时芳《朴
丽子》正续四卷,其次则顾炎武《日知录》,尤侗《艮斋杂说》,梁清远《雕
丘杂录》,如屈大均、李斗以记事物多所采取,则又别一例也。
文章的标准本来也颇简单,只是要其一有风趣,其二有常识。常识分开
来说,不外人情与物理,前者可以说是健全的道德,后者是正确的智识,合
起来就可称之曰智慧,比常识似稍适切亦未可知。风趣今且不谈,对于常识
的要求是这两点:其一,道德上是人道,或为人的思想。其二,知识上是唯
理的思想。我相信中国道德政治上有两样思想,甲是为人民,孟子所谓民为
贵的思想;乙是为君主,韩公所谓天王圣明臣罪当诛是也。乙虽后起,但因
帝制关系,几千年来深入士大夫的心里,急切不易除去。甲虽一时被压倒,
但根本极久远,是中国人的固有思想,少数有识之士随时提倡,有野火烧不
尽,chūn风chuī又生之概。到了现在,民国早已成立,在中国最适合,最旧也最
新的,无疑地是这民为贵,人为第一的仁的思想。无论思想应得如何的自由,
在民国的道德与政治思想上总不能再容颂扬专制的分子,凡有志述作者对于
此点当别无异见。
其次中国文章中向来神异的成分太多,讲报应如逆妇变猪、雷击字纸衬
鞋底,谈变化如腐草化为萤、雀入大水为蛤,说教训如枭食母、羔羊跪rǔ。
这些关于自然物的传讹,当然是古已有之,不足为怪,但是有见识的人也未
必信。汉的王充便已不信雷公,晋的陶弘景说桑虫不能化果赢,直至近代还
是相信这些奇迹的读书人在我看来不能不算是低能了。怪事异物说了非不好
玩,但这须得如东坡姑妄言之的态度,也自有一种风趣,是佳妙的轻文艺,
只可惜极少见,至少在清朝一朝里,可以说比有常识的还要少。做文章并不
一定要破迷信,但自己总不可以迷信,譬如在学堂听得点生理知识的人,原
不必带在口边随处卖弄,不过他知道无论怎样的炼,总之无路通过横隔膜,
再从颅骨钻孔出去,以这态度去谈炼气,怎么样说都好,我相信那就得了,
如文章写得通达,即可算是及格,我愿把他记入那簿子里去。
这些条件仔细想来并不怎么苛,只是这样的人不很多,则是如孟子所说,
是不为也,非不能也。自己写文章当然不敢不勉,因为条件中消极的意味相
当的qiáng,所以还比较好办,不像对于人家的未免多有不客气的挑剔,这大抵
也就止是谨耳。对于世俗通行以至尊信的事理不敢轻易随从,在自己实在是
谨慎,但在世俗看来未必不就是放肆,这是无可如何的事,老百姓所谓没有
法子是也。有些平易讲理的文章,往往不讨好,便是这个缘故,虽然也会得
少数识者之理解,却是没有什么力量。个人既是这样的意见,能力也有所限,
自然难有新的成就。这里借机会略为说明对于文章的要求,若是自己的文章
原来还是旧的那一路,这未见得悉与要求相合,唯消极方面总时时警戒,希
望不触犯也。一蒉轩是新的名字,理应解释一番,笔记则并非新的文章,本
无再加说明之必要,现在只是顺便说及,而乃占了三分之二的字数,已是太
多,不可不赶紧结束矣。
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四月五日记。
〔附记〕去年夏天松枝君游历至绍兴,访东昌坊口则已无有,盖
改名鲁镇云。咸亨酒店本在东昌坊口,小说中不欲直言,故用代名,
今反改地名从之,可谓妄矣。在南京闻浙东行政长官沈君言,绍兴
现今各乡有徐锡麟镇蔡元培镇等名称,则其荒诞又更加一等,似亦
为别处所未有也。
(六月十日又记)
□1943年.. 6月刊《华北作家月报》6期,署名药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药堂杂文序
本集所收文共二十七篇,计民国廿九年作十五篇,近两年所作十二篇,
最初拟名《一蒉轩笔记》,今改定为《药堂杂文》。编好之后重阅一过,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