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
8月
14日刊《羊城晚报》,署名启明
□收入《木片集》
朴丽子
实在全是偶然的事,我得到了一部《朴丽子》。朴丽子本名马时芳,河
南禹州人,副榜举人,嘉庆道光间做过几任教官,他的经历就止于此。这部
书正编九卷,续编十卷,光绪乙未大梁王氏刊行,由巩县孙子忠选钞,刻为
各上下二卷,已非原书之旧了。
这样说来,似乎书与人都无甚可取,——然而不然。邵松年序开头云:
“朴丽子学宗王陆,语妙蒙庄。”老实说,我是不懂道学的,但不知怎
的嫌恶程朱派的道学家,若是遇见讲陆王或颜李的,便很有些好感。冯安常
著《平泉先生传》中叙其中年时事有云:
“父菉洲公以拔萃仕江西,先生往省,过鄱阳湖遇bào风舟几覆,众仓皇
号呼,先生言动如常。或问之曰,若不怕死耶?先生曰,怕亦何益,我讨取
暂时一点受用耳。”这一节事很使我喜欢,并不是单佩服言动如常,实在是
他回答得好,若说什么孔颜乐处,未免迂阔,但我想希腊快乐派哲人所希求
的“无扰(Ataraxia)或者和这心境有点相近,亦未可知罢。为求快乐的节
制与牺牲,我想这是最有趣味也是最文明的事。倪云林因为不肯画花为张士
信所吊打,不发一语,或问之,答曰,一说便俗。虽然并不是同类的事情,
却也有相似的意趣。这些非出世的苦行平常我很钦佩,读马君传遂亦不禁向
往,觉得此是解人,其所言说亦必有可听者欤。
余以菲才,性复戆愚,为世所弃,动多龈龉,块然寂处于深箐茅庵
中,如是者亦有年。远稽于古,近观于今,农圃樵牧之属,街谈巷议之
语,以及一饮一食一草一木之细微,有所感发于心,辄警惕咨嗟而书之,
或情着乎笔端,或意含于辞外,其间未必悉合,要皆反身切已之言,得
诸磨炼坚苦之中.其gān涉世之方三折肱矣。朴,不材木也,花不足以悦目,
实不足以适口,匠石数过之而弗觑也。丽者,丽于是以安身也。朴丽子
其别号,遂以名其书。
这是他的自序,说得不亢不卑,却十分确实,我觉得在这里边实在有许多好
思想好议论,值得我们倾听,其最重要的地方在于反对中国人的好说理而不
近情,这样他差不多就把历来的假道学偏道学(即所谓曲儒)一齐打倒了。
我读了不禁叹息,像朴丽子这样的讲道学,我亦何必一定讨厌道学乎。如卷
上有云:
叔嫂不亲授受,礼与?曰,礼也。有叔久病行仆地,嫂掖之起,兄
见之逐其妻。朴丽子在棘闱中,涵厕积垢不可当,出入者必闭其门。朴
丽子出,适有入者至,因不闭,入者出亦不闭。朴丽子遥呼闭门,答曰,
户开亦开,户阖亦阖,门固开,余岂宜阖。旁一人曰,天下事为此等措
大所坏。人但知剑栽足以杀人,而不知学问之弊其害尤烈。何也?所持
者正,所操者微也。正也难夺,微也易惑。语云,不药当中医,此语可
以喻学。夫学焉而不得其通,固不如不学之为犹愈也。
又云:
有共为人佣耕者,馌以腊肉,或取其半置禾中曰,归以遗阿母。群
佣相觑无言。一少年攫食之尽,谓曰,此肉乃主人劳苦我辈,片栽少润
枯肠,而曰归以遗母,而母当自奉养,jī鱼羊豕可胜市乎。众皆笑之。
朴丽子曰,孝,懿德也,而不免见哂于众者,拂人情也。人情不可拂也,
愦乱不可劝也,盛怒不可折也。余尝适野,佃户詈其乡人,喝止之,则
大怒狂悖不可当,余俯首去。盖彼盛暑大劳,气血奔放,吾言又值其盛
怒,是吾之过也夫。
又云:
有款宾者,宾至,为盛馔,主人把盏,一少年独不饮。己数巡,主
人起复把盏属之,辞。主人曰,余老且贱,诸君rǔ临皆尽欢,君不怜余
之老而少假之,其有所不足于我乎?复手自洗爵,固劝之。座客皆曰,
君素饮,今何靳于一盏。犹不饮。主人举爵口边曰,不饮,当使君之衣
代饮。少年即取爵自浇其衣,酒淋漓滴地上。顷之,主人复前曰,席将
终矣,君卒不赐之一饮乎。执爵笑曰,此而不饮,必自沃里衣则可。少
年从容以左手启其衣领,以右手接杯从项灌下,嘻怡缓语,酒见于足。
主人面如土,席遂散。一时哄传以为怪谈。亦有称少年为有力量者。或
以告朴丽子,朴丽子曰,昔王敦客石崇家,崇以美人劝客酒,曰不饮则
斩美人头。客无不醉者。至敦,敦不顾,已斩二人矣,敦亦漫不屑意,
崇不能qiáng,识者知其他日必作贼。敦以qiáng胜,少年以柔胜,吾不知其所
至矣。闻此少年好观诸先儒语录,见先儒节概多,彼必有所本矣。夫参
芪术苓可以引年,取壮夫及婴儿遍啖之,其亡也忽焉。故学不知道,圣
经贤传皆足以遂非长傲,帝王官礼亦祸世殃民之资,可俱也已。近见一
般后生少聪明露头角者,往往走入刚僻不近情一路,父兄之教不先,师
友之讲不明,悠悠河流,何时返乎。昔人有善忧者,忧天之坠,人皆笑
之。余今者之忧岂亦此与?悲夫!
以上三则的意思大旨相近,未一则却尤说得痛切。学不知道,即上文所
谓学焉而不得其通,任是圣经贤传记得烂熟,心性理气随口吐出,苟不懂得
人情物理,实在与一窍不通者无异,而又有所操持,结果是学问之害甚于剑
戟,戴东原所谓以理杀人,真是昏天黑地无处申诉矣。其实近时也有礼教吃
人这一句话,不过有些人似乎不大愿意听,以言出典的确还不古,所以我在
这里改引了戴君的话,庶几更有根据。对于古人的事,朴丽子亦多所纠正,
是更具体的例。《续朴丽子》卷上云:
呜呼怪哉,郭巨埋儿邓攸系子之事,斯可谓灭绝性根者矣!推其故,
在好名。推好名之故,彼时乡举里选之制未尽废,在因名以媒利禄。此
何异易牙竖刁之所为,而世顾称道弗衰,何也。许武让产之事,赵惕翁
诋其欺罔。世道不明,勉焉益厉,郭巨邓攸许武异行而同情,皆名教之
罪人,必不容于尧舜之世,然安得如龙坡居士者与之读书论古哉。
又云:
《传》有之,孟子入室,因袒胸而欲出其妻,听母言而止。此盖周
之末季或秦汉间曲儒附会之言也。曲儒以矫情苟难为道,往往将圣贤妆
点成怪物。呜呼,若此类者岂可胜道哉。
又卷下论方孝孺有云:
盖孝孺为人qiáng毅介特,嗜古而不达于事理,托迹孔孟,实类申韩,
要其志意之所居,不失为正直之士,故得以节义终。然而七百馀口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