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曹,男妇老稚沥血白刃,彼其遗毒为已烈矣。
他把古代的孝子忠臣都加以严正的批判,此已非一般道学家所能为。他
又怀疑亚圣大贤的行事,不好意思说他不对,便客气一点将这责任推给那些
曲儒。这对于他们不算冤枉,因为如马君所说,“曲儒以矫情苟难为道,往
往将圣贤妆点成怪物。”那是确实无疑的。据我看来,其实这还是孟子自己
gān的事吧。我们没有时间的望远镜(与《玉历钞传》上的孽镜台又略不同,
孽镜须本人自照,这所说的与空间的望远镜相似,使用者即能望见古昔,假
如有人发明这么一个镜的话。)来作实地调查,那么也还只好推想。照我读
了《孟子》得来的印象来说,孟子舆的霸气很重,觉得他想要出妻的事是很
可能的,虽然其动机或者没有如郭鼎堂所写的那么滑稽亦未可知,自然我也
并不想来保证。朴丽子的解说可以说是忠厚之至,但是他给孟子洗刷了这件
不名誉事,同时也就取消了孟母的别一件名誉事了,因为我佩服孟母便是专
为了她的明达,能够纠正孟子的错误,曾经写文章谈论过,若是传为美谈的
三迁,我实在看不出好处来。孔子曾说,“吾少也贱,多能鄙事。”我们不
知道孔子小时候住在什么地方的近旁,玩过怎样的游戏,但据他自己的话,
可以知道他所学会的未必都是俎豆之事这些东西。如为拥护孟母起见,我倒
想说那三迁是曲儒所捏造的话,其中并无矫情苟难的分子,却有一种粗俗卑
陋的空气,那样的老太太看去是jīng明自负的人,论理是要赞成出不守礼的新
妇的,此在曲儒心眼中当然是理想的婆婆也。
闲话说得太远了,且回过来讲朴丽子的思想吧。在正编卷上有一则说得
极好:
朴丽子日:一部《周官》盛水不漏,然制亦太密矣,造至未季变而
加厉,浮文掩要,委琐繁碎,莫可殚举,若之何其能久也。秦皇继之以
灭裂,焚之坑之,并先王之大经大法,一切dàng然,无复留遗,斯亦如火
炎昆冈玉石俱焚者矣。东汉节义,前代罕比,一君子逃刑,救而匿之者,
破家戕生相随属而不悔,至妇人女子亦多慷慨壮烈,视死如归。及魏晋
矜为清谈,以任诞相高,斯又与东汉风尚恰相反背矣。夫大饥必过食,
大渴必过饮,此气机之自然也。君子知其然,故不习难胜之礼,不为绝
俗之行。节有所不敢亏,而亦不敢苦其节也。情有所不敢纵,而亦不敢
矫其情也。居之以宽恕,而持之以平易.是亦君子之小心而已矣。
又续编卷上云:
未信而劳且谏,民以为厉,君以为谤,甚无谓。然此等岂是恒流,
圣贤垂训,于世间英杰特地关心。大抵自古格言至教决不苦物,即所谓
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到此时定以不得死为苦耳。古之人或视如归,或甘
如抬,良有以耳。
此两节初看亦只似普通读书人语,无甚特别处,但仔细想来,却又举不出有
谁说过同样的话,所以这还是他自己所独有的智慧,不是看人学样的说了骗
人的。“夫大饥必过食”以下一节实是极大见识,所主张的不过庸言庸行,
却注意在能实现,这与喜欢讲极端之曲儒者流大大的不同。至于说格言至教
决不苦物,尤有jīng义,准此可知凡中国所传横霸的教条,如天王圣明臣罪当
诛,父叫子亡不得不亡,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都不免为边见,只有喜偏激
而言行不求实践的人,听了才觉得痛快过瘾,却去中庸已远,深为不佞所厌
闻者也。古代希腊人尊崇中庸之德(sophrosyne),其相反之恶则曰过
(hybris),中时常存,过则将革,无论神或人均受此律的管束,这与中国
的意思很有点相像。这所谓自然观的伦理本来以岁时变化为基本,或者原是
幼稚浅易的东西,但是活物的生理与生活,也本不能与自然的轨道背离,那
么似乎这样也讲得过去,至少如朴丽子自序所说,在持躬涉世上庶几这都可
以有用,虽然谈到救国平天下那是另一回事,“其间未必悉合”,或亦未可
知耳。大家多喜欢听qiáng猛有激刺的话的时候,提出什么宽恕平易的话头来,
其难以得看客的点头也必矣,但朴丽子原本知道,他只是自己说说而已,并
不希望去教训人,他的对于人的希望似亦甚有限也。《续朴丽子》卷上有一
则可以一读:
金将某怒宋使臣洪皓,胁之曰,吾力海水可使之gān,但不能使天地
相柏耳。朴丽子与一老友阅此,笑谓之曰,兄能之。友以为戏侮,怒。
徐谢之曰,兄勿怪,每见吾兄于愚者而qiáng欲使之智,于不肖者而qiáng欲使
之贤,非使天地相拍而何?(二十六年一月)
〔补记〕《朴丽子》卷下又有一则云:
有乡先生者,行必张拱,至转路处必端立途中,转面正向,然后行,
如矩。途中有碍,拱而俟,碍不去不行也。一日往贺人家,乘瘦马,事
毕乘他客马先归。客追之,挽马络呼曰,此非先生马,先生下。先生愕
然不欲下,客急曰,先生马瘦,此马肥。乃下,愠曰,一马之微,遽分
彼我,计及肥瘦,公真琐琐,非知道者。而先生实亦不计也。后举孝廉,
文名藉甚,谒其房师。房师喜。坐甫定,房师食烟,举以让客。先生曰,
门生不食烟,不唯门生不食,平生见食烟人深恶而痛绝之。师默然色变。
留数日,值师公出,属曰,善照小儿辈。遂临之如严师。朴丽子曰,闻
先生目近视,好读书,鼻端常墨。今观其行事,必有所主,岂漫然者哉。
古人云,修大德者不谐于俗,先生岂其人欤,何与情远那。先生殁且数
十年矣,今里闬间犹藉藉,而学士辈共称为道学云。
此文殊佳,不但见识高明,文章也写得好。我那篇小文中未及引用,今
特补抄于此。原文后边有孙子忠批语云:“王道不外人情。情之不容已处即
是理,与情远即与道远,何道学足云。”其实原本意思已很明了,虽然写得
幽默,故此批语稍近于蛇足,但或者给老实人看亦未可少欤。
(二月二十二日再记)
□1937年.. 3月刊《青年界》11卷.. 3号,暑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谈》
曝背馀谈
从估客书包中得到一册笔记抄本,书名《曝背馀谈》,凡二卷五十纸,
题恒山属邑天慵生著。卷首有归愚斋主人鲍化鹏序,后有东垣王荣武跋,说
明著者为藁城秦书田,馀均不可详。又有一跋,盖是抄者手笔,惜跋文完而
佚其未叶,年月姓名皆缺,但知其系王荣武族孙,又据抄本讳字推测当在道
光年中耳。鲍序有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