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一个月后,通知书下来了,虽说不是自己理想的学校,好赖总是个大学。长长地嘘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总算是逃出了农村。
五年后,大学毕业了,来到吕梁山里的一个村子里教书。说是中学,实际上只是小学加一个班,叫六年级。小学是五年制,这个六年级就是初中班了。住处是庙里的一间窑dòng式的偏殿。一到星期天,本地教员都回家了,庙院里就我一个活人。
又是一个星期天。夜深了,正在灯下看闲书,忽然院里响起轻轻的脚步声,谁呢,抄起火柱拉开门闩走出去,只见月光下一个人影正悄悄地朝对面的杂物间跑去。
“gān什么的!”壮着胆子喝问一声。
“韩老师?”一面轻轻地回应着一面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
到了跟前,借着白麻纸窗户映出的灯光,看清了,是村外砖窑上扣坯的那个河南小伙子,人们都叫他大李。每天晚饭后,我总要去村外转悠,去了总会路过砖窑,次数多了,就认识了大李。
“去那儿做什么?”我指指杂物间,疑心他是想偷什么。
“韩老师,进去再说吧。”
进到窑房里,灯下才看到他一脸的惊恐。
“出了什么事?”
“抓流窜。”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说抓流窜,不是说他要抓别人,而是别人要抓他。在晋西山区,把那些外来打工的,一概叫做流窜,主要是河南山东一带的人,大多是做打土窑、扣砖坯一类的苦重营生。抓的时候,往往是趁晚上,民兵们带着枪,摸到砖窑上,抓住了不问青红皂白,一律送到公社集中。然后再押到县上,送到国营的砖场或是煤矿,挣够了路费再派人押送回原籍。
“来了!”我还没回过神来,大李便噗地一下chuī灭了灯。
院里响起沓沓的脚步声。转了一圈,走了。
重新点起灯,我跟大李聊了起来。他说他是河南内huáng人,在老家上到高中一年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业停了,老家生活不好,就跑到山西来下苦力挣钱。我所以几十年后还能记得这个县名,是因为我们学校的老校长刘梅,一个参加过抗战的老gān部,老大学生,就是河南内huáng人。
一面听着大李的诉说,一面由不得想,我是侥幸上了大学,若还在农村,怕连大李的胆量也没有。大李还敢跑出来下苦力挣钱,我要是跑出来,村里一定认为是外逃了。送回去要批要斗,家里人还得跟上受罪。那个年代,累死累活,你只能在村里死受,跑到外边也是提心吊胆不得安宁。
眼前的这个收废品的男子,看样子有五十多岁,大李若是活着,也该这么大岁数了。不要说大李了,我若是在农村,不也是这么一副模样吗?
走到跟前了,我心里默默地说,朋友,你是幸福的,至少你可以在这个城市里,随便地坐在马路边,随便地看着过来过去的女人,不必担心半夜里有人来抓流窜,不必担心抓住了把你集中在哪儿挣够了你的路费再把你押送回原籍。几十年了,我们总算是走出了这么一步。这是你的国家,你可以自由地坐在这儿吸你的烟。
第106章 吴冠中:忆初恋
沅江流至沅陵,十分湍急,两岸的渡江船必须先向上游逆进约一华里,然后被急流冲下来,才能掌握在对岸靠拢码头。1938年,日寇向内地步步紧bī,我们学院迁至沅陵对岸的荒坡老鸦溪,盖了一群临时性木屋上课。老鸦溪没有居民和商店,要采购什物必须渡江到沅陵城里去,但渡江是一场斗争,是畏途,且不无危险,故轻易不过江。
我患了脚疮,蔓延很厉害,不得不渡江到城里江苏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去诊治,每隔二三天便须去换一次药。江苏医学院从镇江迁来,同我们一样是逃难来的学府,医院的工作人员也都是从江苏跟来的,同乡不少。门诊部的外科主任张医师与我院一位女同学梅子恋爱了,他们间经常要jiāo换书信或物品,托我带来带去最为快捷方便。梅子像姐姐一样待我,很和蔼,张医师又主治我的脚疮,我当然非常乐意作为他们间的青鸟。
顽固的脚疮数月不愈,我长期出入于门诊部。门诊部只有三四个护士,替我换药的也总是那一位护士小姐,像是固定的。日子一久,我渐渐注意到经常替我换药的她。她不说话,每次照样擦洗疮口,换新药,扎绷带,接着给别的病人换药去,我有时低声说谢谢,她没有反应,也许没听见。她文静、内向,几乎总是低着头工作,头发有时覆过额头。她脸色有些苍白,但我感到很美,梨花不也是青白色吗?自从学艺后我一度不喜欢桃花,认为俗气,她微微有些露齿,我想到《浮生六记》中的芸娘也微露齿,我陶醉于芸娘式的风貌。
星期日不门诊,我一大早过江赶到门诊部,在门诊部与护士宿舍之间的街道上来回走,盼望万一她出门来。她果真一人出门了。我大胆追上去惴惴地问:小姐,今天是否有门诊?显然是多余的话,但她善意地答今天休息。我居然敢于抓紧千钧一发的时机问她尊姓,她说姓陈,再问她哪里人,她说南通人。不敢再问,推说因收不到江苏的家信才打听消息。于是满足地、心怦怦跳,我在漫天大雾中渡江回老鸦溪去了。
本来可以向张医师打听关于这位陈姓护士的情况,但绝对不敢,太害羞了。有一次换药时姓陈的她不在,由另一位护士给我换,我问这位护士:经常给我换药的那位南通人陈小姐叫什么名,我托词有南通同乡有事转信。略一迟疑,她用钢笔在玻璃板上写了“陈克如”三字。我回到学院,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寄给陈克如小姐。半个多世纪前的情书没有底稿,全篇只是介绍自己,自己的心,希望认识她,得到她的回音,别无任何奢望,没有一个爱字,也不理解什么是爱,只被难言的依恋欲望所驱使,渴望永远知道她的踪影。信发出后,天天等她的口信,回信不来,我也就不敢再去门诊部换药了,像罪犯不敢再露面。
战事紧迫,长沙大火,沅陵已非安身之地,学院决定迁去昆明。师生员工已分期分批包了车先到贵阳集中,再转昆明。我不想走,尽力争取最后一批走。最后一批的行期终于无情地到来,我仍未盼到陈克如小姐的回音。张医师jiāo际广,门路多,他答应为我及同学子慕梅子的同乡两人找“huáng鱼车”,就是由司机通融免费搭他的货车走,这样,我们自己便可领一笔学院配给的路费。我和子慕一直留到最后才离开沅陵。同学中只剩下我和子慕两人了,我忍不住向他吐露心底的秘密和痛苦,博得了他的极大同情和鼓励。
非离开沅陵不可的前夜,冒着狂风,子慕陪我在黑夜中渡过江,来到护士宿舍的大门口,我带了一幅自己最喜爱的水彩画,预备送她做告别礼物。从门口进去的是一条长长的幽暗过道,过道尽头有微弱的灯光。我让子慕在门外街角等我,自己悄悄摸进去,心怦怦地跳。灯下有人守着,像是传达人员,他问我找谁,我壮着胆子说找陈克如。他登上破旧的木头楼梯去,我于是又退到yīn暗处看动静。楼梯格格地震动,有人大步下楼来,高呼:谁找我!是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我立即回头拔腿逃出过道,到门外找到子慕,他迫切地问:见到了吗?我气喘得不能说话,一把拉着他就往江边跑,待上了渡船,才诉说惊险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