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外婆在一起睡觉是我最向往的事情,捂热完身体后,她又开始用她那满是皱纹的双手不停地摩挲着我的小脚,直到我的脚掌发热她才放手。因为离外婆家太远的缘故,一年之中能见到外婆的日子,屈指可数。
到外婆家要翻过五座山头,还要走好长好长一段山路。每年的chūn节,父亲会带着我和最小的哥哥到外婆家拜年,母亲送我们出门的时候,一遍一遍念叨头天晚上jiāo代的话。我嫌母亲太啰嗦,极不耐烦地说——你怕我们记不全,就和我们一起去啊!
父亲说——那怎么成,家里一会就有拜年的客人,都去了谁招呼啊?
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外婆明明是母亲最牵挂的人,为什么总不去看她?
稍稍再大一点的时候,我明白了,母亲要父亲去看望外婆是对外婆最好的jiāo代。外婆一直担心母亲地主的身份得不到父亲家人的认可,但其实母亲除了受村里人另眼相看外,父亲对她挺好的。穷人家里买不起贵重的礼物,我们的笑脸是对亲人最好的安慰。母亲把她那份对亲人的刻骨思念都寄托在我们身上,她生活得很好,我们的健康成长就是最好的见证。
每年拜年父亲总留我在外婆家歇上一晚,他独自回家。因为俩舅舅第二天要给我家回年,正好可以捎我回家。外婆看我的神态就像见到了母亲,她说我最像小时候的母亲,聪明伶俐,倔qiáng要qiáng。外婆想从我的身上捕捉母亲的气息,她说我的眼睛如母亲一般明亮,头发如瀑布一般柔顺。我知道外婆是想向我打听母亲现在的生活现状。
虽然父亲是一个很谨小慎微的男人,甚至没有担当。家里但凡有出头的事情,总必须母亲出面调解才能圆满。但我是爱父亲的,他在言语上不及母亲厉害,但行动上是爱护家人的。所以每当听到这样的夸奖,我很乖巧地告诉外婆——母亲很好,父亲一家都待她很好。
我知道这不是外婆想要的答案,她知道母亲一直过得很委屈。但我避重就轻的回答,总能换来外婆会心的微笑。外婆抚着我的头说——女人是菜籽命,撒在那里就该在那里生根。
外婆叹息母亲命苦,我爱反驳,父亲是很疼爱母亲的,家里的重活都是父亲抢着做。外婆为母亲抱不平,可见外婆偏心了。
外婆说母亲那时在县里搞妇女工作,本有着大好的前程,被毁在了地主成分上。外公病倒后,开批斗会的就只有母亲。十七八的大姑娘跪在台上遭人凌rǔ,看了让人心寒。有天晚上还差点遭人面shòu心的民兵连长的侮rǔ,幸亏她去得及时。
后来我明白了母亲为什么不愿意看望外婆的原因,母亲的娘家和外婆家离得太近,她不愿面对欺凌过她的那些人。
在我懂事时,我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我们现在要叫姑婆是外婆呢?母亲说,姑婆很早就出嫁了,亲戚们对母亲避之不及,生怕扯上牵连。唯有姑婆在暗地里对母亲不离不弃,母亲心中的孤独只有姑婆才去体会,黑夜陪母亲流泪哭泣,天不亮又悄悄赶回家。母亲害怕成为一个没家的孩子,喊姑婆为娘了,姑婆就是母亲对家的诠释。母亲把她那份抑郁一直藏在心底,靠姑婆的那份温情走出灾难的岁月。
时间打磨了母亲锐性,也锻造了母亲的睿智。带着遗憾用毕生的jīng力养育儿女,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富足有余。现在的母亲慈祥安宁,没有了年轻时的忧郁。我偶尔记起打个电话,母亲如同孩子般欢喜。还没看到熟悉的家门,但我依稀看见了站在墙角的母亲,一如当年的外婆在那翘首盼望,在心底默默地守候着那份亲情。
回家的路近了,变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那条曲幽小径已经不复存在,盘山的公路缩短了我的思念。外婆已经离世多年,我带上孩子们看望年迈的母亲,绕走这条已经没有外婆身影的山路,感觉车子跑得太快。总想在眼神掠过树梢的时候收住残留的影子,盘旋的山路让我的思绪悠远绵长……
第110章 林白:时间的哈达
对我来说,走huáng河很像是逃避生活的一次行动。
我对日常生活的厌倦一直可以追溯到我的童年,从记事开始我就不喜欢自己的生活,我时刻幻想着能到遥远的地方去。但是遥远的地方是没有的,另外的生活也没有。任何生活,只要我置身其中,它很快就会变质,不再是我想要的了。
成年以后更加明白,人在世界上其实无处可去。有时候会想,即使到了南极一趟,回来之后又如何呢?如果对生活没有热情和勇气,到哪里都同样没有用。生活就这样日益像一只铁桶,我觉得自己有点像桶里的蚂蚁,或者还不如,蚂蚁永远在寻找出口,我则日复一日深陷其中。
如此看来,走huáng河反倒像是避难就易,虽然对我这样的体弱力衰者来说,两万里的行程实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但比起日常生活,反倒不需要更多的韧性、挣扎、jīng神力量以及超越的悟性。
我希望通过这次艰难的行动,焕发自己的生活热情,进而爱人们、爱世界。在心情好的时候,我还会幻想自己当上了一名侠客,骑一匹白马,穿一身黑衣,揣一枚宝剑,逢山翻山,遇河涉水,一路狂奔,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当然我也愿意怀着一颗平常心,去看看广阔的民间和别样的生活。我更希望通过一年的考察和写作,换来下一年的生活费用,这对于一名自由写作者,至关重要。
就这样,在整个夏天,我四次进出北京,到达了山东、河南、山西、陕西、青海等huáng河流域的广大地区。从地图上看,足迹就要遍及半个中国了,行程也有了两万多华里。这真像是我生活之外的一次长征,一次浮浅的、没有胜利可言的长征,具有一种面向民间的姿势,却停留在个人的困顿和疲惫之中,双脚虽然在行走,内心却远远没有充分打开。
但在走过了两万多里之后,这一切已经不再重要,荣与rǔ、成与败的确已在漫长的行程中被抛到了身后。我想,等到多少年过去,2000年的两万多里行程才会在我日渐衰老的日子里隐隐发光,并照亮我对岁月的记忆,我会再次看见壶口那个打快板的农民,看见无定河,看见青海,看见红色的山、高原的湖泊、寺庙、油菜花和云,大滩上的藏妇,以及我从未到达的玛多和巴颜喀拉山,这一切将会从时间的深处浮起,洁白柔软,宛如时光赠与的哈达,佩戴在我苍老的脖子上。只有到那一天,我才会真正明白我对这个世界的感情。
《枕huáng记》现在已经写完,但我还没有像自己所期待的那样,成为一个热爱生活的人。让我对自己和对世界重新怀有一份期待吧。
在这里,我特别感谢我的朋友陈鱼、杨志广、肖黛,是他们的陪伴,我才得以完成这次艰难的行动,否则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把我击倒,算下来,杨、肖二位各陪了我五千华里,对他们的侠肝义胆,我难以用语言来表达我的敬佩和感激。此外,我还要感谢秦援晋、罗文远、丛小桦、银笙、童生龙、风马等以及一切帮助过我的朋友们。
第111章 huáng一鸾:寄至何方
没有人知道你走了,而我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