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是照样地匆忙,蓦然回首,已是不堪历数的岁月。是的,你是走了,而我留了下来。我一直奇怪那一天阳光何以那样怕人地耀眼,梧桐上的根根树枝手臂样伸张着,怕人的阳光便从缝隙里七零八落倾泻下来,斑斑点点落在棋盘似的人行道上。人在棋盘上走,像若无其事穿梭的水。那一天就是那样。而你走了,我留了下来。
几年以后走过那所医院,所有的场景骤然扑到眼前。我用手巾堵住嘴。毕竟我应该吞下更多的东西。伤痛,在你猝然走掉的那一天,我终于明白那是一种什么了。那是一种平静,形同死。伏在你渐渐冷却的躯体上我没有一滴眼泪。妈妈,这一生没有哪一个时刻比那一刻更安静。
我失去你了,在一个瞬间。想不到只一瞬一个巨大的失去就得以完成。从来没有想过,不曾设想。这是一种奇怪的无知。有好长日子,巴赫的,柴可夫斯基的,海顿的曲子总在耳边缭绕。那是音乐,我对自己说。但是在那些旋律里我老是看见你。还有夜晚,有月和无月的夜晚,从纱窗飘进来的晚香玉的香气里。大哥说,我们是你生命的延续。我想我没有理由不懂这句话,可是的确我不懂。
生命究竟会呈现一些什么样的状态、色彩、组合和呻吟,对此我一直一无所知。已经有很长时间科学界在讨论生态平衡环境保护,讨论百万年后地球公民的食品来源。听着这些我总是一片茫然。百万年以后,我们是哪一粒灰烬在空中飘dàng?或者,在哪一座博物馆里展出我们的骨架?很难想象。很难。此刻我坐在家里,朵朵房里响着圣桑,我这儿摇曳着烛光和纷乱的心事。妈妈,法国作曲家是太温柔了,一种透着深刻寂寞的温柔。
有部美国电影反复看过几次,一个逃亡者拼尽最后一线力气攀登悬崖,一面大声地,几乎是对世界吼着讲述一个幽默故事。这样他到底登上崖顶——在崖顶,缉拿他的直升机正静候在那里!小敏来信说,生活就是挣扎,这很宿命是吗?伤心的宿命。但是,如果连挣扎都没有呢?有许多日子我觉得我已经无力再挣扎下去。没有你,妈妈,我留下来,而你走了。
我找到了你的旧址,我不能不找到它。站在那扇油漆剥落的大门前我像个天涯游子。老住户告诉说,同当年学生住这儿依旧的,只有那棵老槐树了。我抬头看老槐,看着它压着厚厚尘埃的枝桠。有好一阵北京没下过雨。我觉得我是在听一个古老传说或者听说一个奇遇故事。我迷迷糊糊。这与我有关吗?
我在一间间屋外徘徊,走过来又走过去。他们说门不是当年的门,窗不是当年的窗了,房子中间的间壁都拆除了。后来,一个老太太走上来,她身子发胖,气喘吁吁。我想很大的可能她当年不是这个样子。她打量我很久,长久地打量我,接着清楚无误地说出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几十年来留存在她的记忆里。那是你的名字。那一瞬,我哭了。
我们共同度过的那些岁月,是永久凝固了。没有谁有力量使它继续延续,包括我,包括你。这很像一座房子和它墙上不再开启的门,或在输氧前已经闭住的呼吸。我们走过那片大水,每一步都面临灭顶,身后漂浮着瓦罐和在乡村是太奢侈了的系我发辫的蓝色绸子。那一次,我就莫名地感到我和你已经走完一生,一生的路程都压缩在那一片浸浸huáng水里。直到此刻,我依然能感到我那只瘦骨伶仃的小手握在你温热的、粗糙的手掌里。去年回老屋,张婆婆记不得那年除夕,记不得她放一捆柴在我家门口以示恭喜。她说她记不得喽,多年不烧柴喽。那一刻,我才蓦地明白时光已是如何地推移!而你走了,我留在这里。
如今你在哪里,我是绝无可能知道了。只消一步就走进的那个世界如此贴近又如此遥远。多少回梦里依稀,一睁开眼,我就给远远推开。站在你的墓碑前,一种沁凉的,从不曾有过的宁静浸透全身,连叹息也淹没的宁静。老山说,不曾见过哪对母女,像我同你那么酷似。我酷似你,妈妈?而我留下来,你却走了。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类,奇怪的世界,像风一样,奇怪极了。
我被你爱过,这就是一切。我不指望比这更好的岁月了。
第112章 叶倾城:花的木乃伊
去叔叔的农场时,在我简单的行囊里,除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以外,便是三个大口的玻璃瓶,里面满满都是gān燥花。
每一朵gān燥花都与宇有关。在最初,他送我生命中第一朵玫瑰的时候,便教我制作gān燥花。他送了我三年的玫瑰,让我拥有了三瓶gān燥花。后来他去了深圳,六个月后,他给我写了一封最短的信:“……出来后,发现一切都变了,我需要一位能帮助我的爱人同志,而你,叶青,也许你太小了……”刹那间,天崩地裂,我恨自己怎么不在收信前的一秒钟死去。
那些辗转反侧的夜里,我无声地啜泣。他明明告诉过我,玫瑰是爱情的花朵,他也真的说过,gān燥花可以永远保持,永不萎谢,但是我已经将爱情制成了gān燥花,为什么它还会凋零?一瓣瓣数着那些gān燥花,我一声声不知该去问谁。
日日的苍白消瘦,每时每刻地神色恍惚,那时我从来不知道家人是如何地为我担心。直到一次从出神里恍然惊觉,发现母亲竟在我身边泪流满面,我才蓦然醒悟,不能再这样活下去。所以,当父母提议我去叔叔那里散心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叔叔经营着大片玫瑰园,正是花开季节,远远看去,仿佛翻红卷绿的大湖,波光粼粼,近前,我看到厚实的绿叶上,所有的花,深红浅红,在无尽地飘dàng,馥郁的香气像大海上的风一般送过来。这样的美,这样的生命,叫我震惊。刹那间我又想起了宇,想起了自他的手里递过来的那些玫瑰,有哪一朵曾经生长在这里呢?仿佛身体深处,又在一丝一缕的痛了。
远离伤心地,空气中时时掺有玫瑰的芳香,我每天喝jī汤之余在院子里看书睡觉,日子有如桃源,然而我仍然没有快乐起来。每每是深夜,看见宇的背影渐渐远去,身后,是他教我制作的gān燥花,正在纷纷凋零……总是在这时惊醒,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摸索着gān燥花,握着它们,握住了爱情的信物,我才能够相信,宇到底还是会回来的。
为了不给自己想念的时间,故去地里劳作。在非常晴朗的蓝天下,叔叔给玫瑰施肥,极其异味,我惊问,他只平淡地说:“jī粪,玫瑰用这个最好。”
我不肯相信。我当然知道,所有的作物都要施肥,可是玫瑰,应该不一样,因为,它是爱情的化身,是用心中爱意栽培的花朵。怎么可以跟jī粪联在一起?
叔叔大笑:“就算是代表爱情,又怎样?就不用浇水,不用施肥,吃风就可以活了?还是不行吧。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呢。”
他的话,让我陡的一惊。原来,对玫瑰而言,除了从一双手到另一双手以外,它还有自己的历程;原来即使是玫瑰,甚至爱情,都是不能靠清风明月活的,也不是光用心中爱意就可以栽培出来的。我怔住良久。
叔叔是知道我的事的,然而他向来没有太多的话,只是教我剪枝、捉虫、锄草施肥,略略点拨。慢慢我知道,玫瑰其实是一种非常qiáng壮的花,对地理天气都没有很高的要求,略加管理,便可以从冬到秋,不间断地开放,美丽而健康,并不如诗人说的yīn郁或脆弱。或者,爱情在本质上也应该是这样qiáng壮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