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朋友望着那些白纸黑字上的文件和申诉,惊异地笑出来。“哈!”那突然响起的短促笑声,像受惊的中国麻雀一样惊恐而迅疾地飞上行刑室寂静的屋顶。不晓得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文件更荒谬。
行刑室纪念地里看不到一张照片,不像在奥斯维辛死亡营的墙上,满满的都是犯人进死亡营时的照片,到处都是明知屠杀bī近时大睁的眼睛和雪亮的眼神。可我在原来的陆军司令部7月20日政变指挥部原址的纪念馆里见到过许多照片,那些都是参加政变的德国人的照片,也用了满满的一面墙。那都是些德国人严肃的脸,是诚实、yīn郁而骄傲的灰蓝色的眼睛,他们中的许多人被处死在普劳森湖监狱的行刑室里。他们被行刑的过程,被拍成纪录片,在德国军队中播放。但是,甚至在那样的脸上,总是会想到从前关于二次大战的电影里纳粹的样子,许多人穿着那时的德国陆军军装,他们是德国的职业军人,参加了许多次战争。那次政变中军衔最高的,是隆美尔元帅,他率领的德国军队曾经是最英勇善战的,政变失败以后,他在希特勒的劝说之下自杀,使深受德国人信赖的隆美尔元帅起意谋杀希特勒,以结束德国注定要失败的战争这样的事实得以掩盖,保护德国人对第三帝国的信任。自杀的还有贝克上将,在7月20日晚上,知道刺杀希特勒失败的消息,他就在陆军司令部的办公室里自杀,但是他没有死成,他听到院子里盖世太保枪杀他的下属的枪声。然后他被严刑审讯后,死于普劳森湖的绞刑架下。他的办公室现在成了同样寂静的纪念7月20日政变的纪念馆,他和他的同僚的照片静静地挂在墙上,望着来参观的人。在那里还可以看到一些他们和家人在一起的照片,他们中的一些人,穿着军服,但没有戴帽子,轻松地笑着,抱着自己的金发的小孩,肩上靠着自己穿了花连衣裙的年轻的妻子,那也是幸福的一家人,在树林里过自己的假日。
而那时候,成千上万的犹太人正日夜赶往奥斯维辛赴死,成千上万的圣彼得堡人正死于九百天被德军围困的大饥荒中,成千上万的盟军士兵正死在欧洲的战场上。成千上万的德国建筑和德国人被夜夜不停的英国轰炸机炸成碎片。
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这些。
我的思想变得混乱了,我应该在普劳森湖监狱行刑室的寂静中想到这些吗?
那地方是那样寂静,像一只大手紧紧将人的心按住一样的静,像要捏碎一只小鸟一样的静,像一个没有开始解开的死结那样静,像一个从来没有被猜出来的谜语那样静。
2500个人死在普劳森湖监狱的行刑室里了。
这个六月,是我第六次到柏林来,但是,是我第一次到这个几乎称不上是个小博物馆的纪念地来参观。九年以前,我去了达号死亡营,八年以前,我去了奥斯维辛死亡营,而在一个月前,一个在上海的德国问题专家给了我普劳森湖监狱的地址,我才知道这地方,才请老朋友带我来这里,在我们一起去了柏林不少地方以后。我和我的老友一言不发地离开那里。
在高墙外面,我们找到被太阳晒得滚烫的车,等车里热气散出来的几分钟里,我们看到了纪念地门口那条单车道的小马路的路牌,就是死在行刑室断头台上那个修女的名字。
“原来菜登路,是用她的姓来命名的。”我的朋友说。
小马路上没有人。
“为什么都没有人提起这地方,也没有人来,柏林的旅游书上也不介绍。”我说。
我的朋友说:“按照大家的想法,是我们德国发动的战争,我们要多说自己的错和责任,不应该多说我们的痛苦,我们德国人的被杀,与犹太人的被杀,就不那么重要。而且,而且,”我的朋友伸出一只手指来qiáng调,“也并不是有许多人对这样的地方感兴趣,大家到柏林来,更愿意去看漂亮的地方,宫殿、博物馆、咖啡馆,不想过一个痛苦的六月的礼拜天下午。”
在我们就要离开的时候,我们看到有一辆车停了下来,一对男女往四下里张望,不知道他们是找不到入口的地方呢,还是他们走错了路。如今繁花似锦的德国到底还要走多久,才能从希特勒的影子里走出来呢?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可那条离开yīn影的道路,看起来仍旧是那么漫长。
第20章 梭罗:寂寞
这是一个愉快的傍晚,全身只有一个感觉,每一个毛孔中都浸润着喜悦。我在大自然里以奇异的自由姿态来去,成了她自己的一部分。我只穿衬衫,沿着硬石的湖岸走,天气虽然寒冷,多云又多风,也没有特别分心的事,那时天气对我异常地合适。牛蛙鸣叫,邀来黑夜,夜鹰的乐音乘着chuī起涟漪的风从湖上传来。摇曳的赤杨和白杨,激起我的情感使我几乎不能呼吸了;然而像湖水一样,我的宁静只有涟漪而没有激dàng。和如镜的湖面一样,晚风chuī起来的微波是谈不上什么风bào的。虽然天色黑了,风还在森林中chuī着,咆哮着,波làng还在拍岸,某一些动物还在用它们的乐音催眠着另外的那些,宁静不可能是绝对的。最凶狠的野shòu并没有宁静,现在正找寻它们的牺牲品;狐狸,臭鼬,兔子,也正漫游在原野上,在森林中,它们却没有恐惧,它们是大自然的看守者,——是连接一个个生气勃勃的白昼的链环。等我回到家里,发现已有访客来过,他们还留下了名片呢,不是一束花,便是一个常青树的花环,或用铅笔写在huáng色的胡桃叶或者木片上的一个名字。不常进入森林的人常把森林中的小玩意儿一路上拿在手里玩,有时故意,有时偶然,把它们留下了。有一位剥下了柳树皮,做成一个戒指,丢在我桌上。在我出门时有没有客人来过,我总能知道,不是树枝或青草弯倒,便是有了鞋印,一般说,从他们留下的微小痕迹里我还可以猜出他们的年龄、性别和性格;有的掉下了花朵,有的抓来一把草,又扔掉,甚至还有一直带到半英里外的铁路边才扔下的呢;有时,雪茄烟或烟斗味道还残留不散。常常我还能从烟斗的香味注意到六十杆之外公路上行进的一个旅行者。
我们周围的空间该说是很大的了。我们不能一探手就触及地平线。蓊郁的森林或湖沼并不就在我的门口,中间总还有着一块我们熟悉而且由我们使用的空地,多少整理过了,还围了点篱笆,它仿佛是从大自然的手里被夺取得来的。为了什么理由,我要有这么大的范围和规模,好多平方英里的没有人迹的森林,遭人类遗弃而为我所私有了呢?最接近我的邻居在一英里外,看不到什么房子,除非登上那半里之外的小山山顶去了望,才能望见一点儿房屋。我的地平线全给森林包围起来,专供我自个享受,极目远望只能望见那在湖的一端经过的铁路和在湖的另一端沿着山林的公路边上的篱笆。大体说来,我居住的地方,寂寞得跟生活在大草原上一样。在这里离新英格兰也像离亚洲和非洲一样遥远。可以说,我有我自己的太阳、月亮和星星,我有一个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小世界。从没有一个人在晚上经过我的屋子,或叩我的门,我仿佛是人类中的第一个人或最后一个人,除非在chūn天里,隔了很长久的时候,有人从村里来钓鳘鱼,——在瓦尔登湖中,很显然他们能钓到的只是他们自己的多种多样的性格,而钩子只能钩到黑夜而已——他们立刻都撤走了,常常是鱼篓很轻地撤退的,又把“世界留给黑夜和我”,而黑夜的核心是从没有被任何人类的邻舍污染过的。我相信,人们通常还都有点儿害怕黑暗,虽然妖巫都给吊死了,基督教和蜡烛火也都已经介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