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_周国平/毕淑敏/徐志摩【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毕淑敏 徐志摩

  地不分中外,时不分古今,无论种族贵贱,无论战争和平,爱之鲜花,无处不绽,爱之野草,无时不生。人类不灭,爱情长存。生命不息,爱情永恒。

  爱如海洋,仅凭吾浅陋秃笔之舟楫,难于驾驭其博大浩瀚;爱似蓝天,仅依我渺小思维之浮云,难以展现其复杂恢宏。倾毕生心血,亦难描绘其一斑;纵薄才施尽,亦难表达其半成。区区小文,权当抛砖引玉,欲唤同道,妙笔共绘爱情。

  第28章 冯秋子:荒原

  2001年五·一节前,我给内蒙古家里打电话,母亲说风大听不大清楚我的声音。当时风bào中心正从内蒙古地区向南移动,北京地区的天色开始变得混浊。母亲说,这里是huáng颜色。家里外边都是huáng颜色,天上下huáng土呢。

  一年的时间,大部分内容,在老人们眼里,是一场风。生成败灭,风起云涌,在四季里不间断发生,人们早有准备。年年如此,不这样倒不知该怎么应对生活了。只是风沙势头见年上长,沙子越刮越多,沙漠面积越积越大,从小踩踏、摩挲,熟悉于心的土地已经不成样子了。说治风治沙也要论持久战,可是谁也不敢肯定预先设想的战法能够得到确定和保障,因而也就无法确定和保障按照这种做法,战到何年何月,能见识到根本性的效果。今年过完年,风沙就没断了地刮,比起往年来势汹涌,那种没头没脑的、没完没了的架势,百般有劲。母亲说,家里、院里全是土,刚清扫完又满满的了。风一刻不停吼叫,旗里的狗跟着凑数一夜一夜叫唤,这回是要把天刮漏了。

  我说,你小时候见过这种风没有?她说,印象里,小时候刮风,没这些年刮得厉害,那时的冬季刮gān风,实际温度比现在低,冷气重,沙子没有这么多,放眼望出去看不见沙地,没边没沿儿的尽是白雪盖住枯草地、戈壁滩啦耕地啦,整个冬天,湖泊和原野结了冰,得有一米厚。道路上也都是冰。现在,要么不下雪,要么下大雪造成雪灾。缺的东西,一直让你缺,好容易盼来了,它不是好东西了,是个灾难。想想这些年,哪一年都有雪灾,旱灾,水灾,风沙。你大概记得吧。

  她小时候见识的情景,和我记住的已截然不同。我小时候经见的风沙的吼声,至今想起,还会头皮紧、脑仁痛。那时一年中有一多半时间,北风在房子外面怒吼,连做梦也梦见刮风。有一次梦见风chuī得自己从山上向下跑,两条腿倚里歪斜地空甩,俯冲的惯性,扰乱了我的阵脚,梦里感觉空落落的,虚弱、酸楚,哪儿哪儿都不着调,哪儿哪儿都揪不住,跟打麦场上用的那个连枷似的,在生蛋子手里虚搞,没有一粒麦子理会它,把它当一回事,整个麦场冷漠沉寂、无动于衷,就一个连枷在那儿瞎奔腾——越往下发展越恐惧,“刹车”失灵,人冲下方、冲远处摔去,梦醒了。梦见顶风做一个什么事,同样活受罪,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来。更多的时候醒着,但是醒着,比梦里也好不到哪去。因为天在刮风,不是白毛风,就是huáng毛沙风,要么就是沙尘bào。小孩子们说,我脸上的雀斑就是沙子刮进肉里变的。我对着镜子数,刮进我脸上的沙子有多少颗。小孩们又说,越数越多。那怎么办呀,这么多?小孩们说,不能说多,越说越多。实在没有什么可做,没有什么好说。那种日子像是熬不gān的苦海,看不到边缘。

  老人们数节气,说立夏不起尘,起了尘,刮四十天大huáng风。而立夏那天,大风一准刮起,于是huáng沙源源不断运送过来。其实,立夏以后,风平的日子也有几天可数,也许是长出来的草太过稀疏的缘故,它阻止了风从草间穿过,拖拽不住大风执着的衣袖、肆意的腿脚。只不过立夏以后,小草初长成,土里有了湿气卷不起太大的风,小风二三级、三四级不断地刮。假如不刮风,就是好天气,人们欣喜难抑,千肠百肚挂出来晒,把那一天当成一个节日过,从人到房子通通梳洗、打扫一遍,不管怎么说,总算有几天好日子。是有过好日子出现过,不应该只在记忆里。好日子早已升至为人们的理想。只是好日子实在少得稀罕、可怜。不过再少,好日子总是好日子,好日子带给人的好,比起坏日子只多没少。好日子跟向往、跟理想靠在一边,也跟坏日子纠合在一起,埋伏在日常生活里。不过好日子总是能从日常生活里,从坏日子里攀升起来,像那个太阳。

  大不了你是处在坏日子里,某一段时间,活在那个坏日子里,比方是一个大风天。刮多大的风,该出门还得出门,出了门,就在风中了,一旦身在风中,你的眼睛,一定要想办法睁开。假如上有兄长,他会告诉你,跟láng狗咬住人一样,你咬住方向不放。他会向你传授一些基本诀窍:不管身体被风旋转到哪一边,都要保持高度的警惕,记住一个标志。就是不忘记目的地,就是记住自己要去的那一个方向,是通向小学校,或者是能走回家。万一迷惑了,进到荒无人烟的地带,就想方设法寻找电线杆子,顺着电线杆子走,总能找到人家。我被风沙刮迷糊以后,顺着电线杆子找到的人家,都像埋伏在草原上的战备防空dòng,看不见有多大形状,一多半墙体埋在沙子里,但那些房屋多年来确实一直踞守在荒原上,深挖dòng——一筐一筐往出倒土;广积粮——动员全家老少长年辛勤开发、积粮;备战备荒——心怀远大理想,保持旺盛的jīng力和坚qiáng的斗志,尽管每年长出来的粮,比老人头顶上的毛发还少,收获的粮食颗粒比娶进村庄的媳妇还少得稀奇,也从不懈怠,内心挟带着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必然取胜的信念,一年又一年就打发过去了。

  风沙沐浴着,太阳穿过风刀沙海照耀着,我们,一天天长大。内心的困扰和忧虑,庞杂混乱地贮藏在我们的身体里和头脑里。比如我们常常呼吸急促。因为心里复杂感受,对谁也讲不清楚,对谁也不敢讲,全部归缩于不算大的心,于是日日夜夜,那个不算大的薄伶伶的身心被压迫着。一方面,感受着自己的惊惶失措,另一方面领会着父母亲由内到外的惶惑不宁,我们和父母亲早早地就有了共同的地方,一致的地方:想要顾自己,没顾上自己,想要顾上其他事情,也没顾上其他事情。我们的能力在那个环境里,显得那么不成比例。说起来,有夸张的感觉,但确实是这样,一个小身体,在风沙弥漫的漠北草原,在居中国五大草原之首的内蒙古近八十八万平方公里草原上,像一个孤立无援、瑟瑟发抖的陀螺,唯有看不见的家,想念中的父母亲,系住了坚决的意识,而父母亲,和家的方向,却不在自己的掌握中。后来听到一首歌这么唱:“风儿啊,chuī动着我的心田……”后面有一种爱情,是爱情,要出现了。

  “风把我chuī起来了。风不要把我chuī起来。”那时候,我一遍遍念诵的就是这两句话。我害怕被风chuī到半空,上不着天,下不落地,像一个绝望的纸片。

  没有一个小女孩的脸面,没有杂乱的小黑点儿,没有一个小女孩的脸面,不被抽搐成老妇女的形状,我们那里,几乎全是这般印染。这样的环境,持续的年头已经久矣。我们的童年就在这样的风中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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