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奭的心里,自然是异常愤慨的,无法阻挡美丽动人的王昭君,走出巍峨的宫殿,眼看着她悄悄离去的背影,怎么能不耿耿于怀,怒气冲天?这样才会有东晋文人葛洪的《西京杂记》中,那一段《画工弃市》的故事。说的是因为宫中的女子太多,无法一一召见,就命令画工描绘她们的图像,觉得是俏丽动人的,才准许来到自己的跟前。多少女子为了获得皇上的宠幸,纷纷用huáng金贿赂画工,她仗着自己冰雪般洁净明亮的身躯,彩霞般鲜艳靓丽的脸庞,不愿做出这种丢失身份的勾当,因此就失去了觐见的机会。刘奭查明真相之后,把毛延寿等等的好多画工,都斩首示众,这样来熄灭自己心头燃烧的怒火。
唐代的三位大诗人,都在自己的诗章中,沿用了这样的记载。李白的《王昭君》说是,“生乏huáng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杜甫的《咏怀古迹》说是,“图画省识chūn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都深情地哀悼这位美女,因为没有贿赂画工,才落下远嫁塞外的结局,还含蓄地埋怨刘奭的昏聩与糊涂;白居易的《昭君怨》说是,“自是君恩薄如纸,不须一向恨丹青”,更是直指刘奭这种荒yín地亵玩宫女的行径,才造成了画工作弊的伎俩,言辞尖锐而又激昂,立意高远而又深邃。
宋代的三位大文豪,也分别在自己的诗篇中,关注过这样的话题,表达了更为高旷的见解。像欧阳修的《再和明妃曲》里,说是“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尖锐地抨击刘奭,连身边琐屑的小事都安排不好,哪里能够驾驭得了与匈奴jiāo往这样的邦国大事?司马光的《和王介甫明妃曲》里,说是“目前美丑良易知,咫尺掖庭犹可欺,君不见白头萧太傅,被谗仰药更无疑”,愤慨地谴责刘奭一心耽于享乐,却又固执无知,莫辨真伪,错过了期待他宠爱的美女,更令人发指的是还轻信宦官石显的诬陷,把忠心耿耿的大臣萧望之,投入牢狱之中,最终迫使他服毒自杀了。王安石的《明妃曲》里,却说是“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虽然同样都涉及画工的事儿,含义竟迥然相异,他认为美女的神情与风韵,是很难于描摹出来的,因此画工的被杀,就显得有些冤枉了。从这种进行翻案的口气中,表达了他对于抒发神韵的高度重视。
王昭君受害于画工接受贿赂的说法,一直流传至今,在不少的戏剧作品中,都浓墨重彩地渲染着这样的情节,却也受到过有力的辩驳。像清代诗人陆耀的《王昭君》,就在开头的序言中,质疑着开创此种说法的《西京杂记》,认为众多的宫女,哪能储藏如许的huáng金,而且在肃穆的宫廷中间,谁敢出面去联络这非法的jiāo易,难道不怕受到严厉的查禁与惩罚?因此斥之为无稽之谈。从表面上看来,他此种持论似乎颇有道理,然而在专制帝王的独裁统治底下,无论多么冠冕堂皇的规章制度,往往都可以被jian臣扭曲与冲破,只要那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怜爱、姑息和包庇他们就成了。
王安石还在自己的这首诗里,唱出了“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的声音。追求知心、知音、知己,是古代一种朴素的平等意识。在chūn秋战国时期,诸侯并立,为了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都争着吸收和优待各样的人才,所以就乐于礼贤下士,诚恳相待,十分的尊重与信任。正像《chūn秋左氏传》里所归纳的那样,此种“君臣无常位”的竞争状态,自然会促使在位的诸侯,尽量扮演出宽容、谦逊与亲和的姿态,好博得众多部下的忠心效劳,直至以死相报。《战国策》里描写过的侠士豫让,正是最为典型的例子。他曾经臣事过的知伯,在晋国诸卿争权夺利的内讧中,被赵襄子杀死之后,为了报答知伯对于自己的厚爱,处心积虑地准备刺杀赵襄子,完成自己“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志向。当他谋刺未成,被赵襄子的卫士抓获,临死之前,还铿然有声地诉说了自己的伦理准则,“知伯以国士遇臣,臣故国士报之”。到了秦汉大一统的局面,尤其是汉武帝推行独尊儒术和罢黜百家的方针之后,就严厉地遵循与贯彻“君为臣纲”这样的奴性哲学,臣子只能对君皇匍匐跪拜,唯唯诺诺,往昔那种萌芽状态的平等意识和自由理念,逐渐地消隐和丧失,这样就使得整个的邦国,都笼罩着驯服、缄默、迷信和愚昧的浓雾。
不知道王昭君是否知晓豫让的这些话语,然而凭着她率真与热忱的性格,已经这样去付诸行动了。王安石则肯定会熟悉如此的掌故,并且向往着那种美好的境界,才会讴歌她和呼韩邪单于的相亲相爱,庆贺她获得了极为正常的生活。不过王安石憧憬的此种境界,跟自己生活的时代,一切都得遵循等级特权制度的所有规范,就显得不太协调了,多少有点儿惊世骇俗的意味。这固然引来了非议和攻讦,在李雁湖编纂的《王荆公诗注》里,曾经引用范冲的话语,痛骂他的这首诗作,“以胡虏有恩而遂忘君父,非禽shòu而何?”其实是刘奭辜负了王昭君,她才无可奈何地去寻觅自己应该享有的人生。正统卫道的士大夫范冲,当然不敢责备自己心目中神圣的帝王,却污蔑和咒骂比自己年长四十余岁的王安石,只能说是奴性十足,而又穷凶极恶。
最可惜的是王昭君欢欣的生活,只维持了很短促的一段时间,因为年龄的悬殊,呼韩邪单于在不久之后,就衰老病故了,留下孤苦伶仃的她,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度日。更让她感到万分恐惧的是,得要按照匈奴部落原始的习俗,嫁给呼韩邪单于与原先阏氏所生的长子。一个诞生在长江岸旁的汉族姑娘,怎么能够接受这样落后的规则呢?她于惊悚不安之中,立即向汉成帝刘骜上书,要求回归祖国,得到的答复是必须遵从当地的风俗行事。这对于她jīng神上的打击,肯定会无比的沉重,促使她很快就忧郁地死去。
《后汉书·南匈奴传》很简单地记载着这样的说法,蔡邕的《琴操》则说是,王昭君在难以忍受的愤懑与哀伤中,当时就服毒自尽了。她究竟是怎么亡故的?或许只有自己可以作出准确的回答,然而她早已长眠在陵墓底下,又怎么能够告诉后人呢?不管是什么样的结局,她心里一定会非常的惆怅和痛苦,在无尽的悲伤与惶恐中,告别了曾经眷恋过的人世。
在记载同样的一桩历史事件时,无论是画工的作弊,抑或是她死亡的原因,为什么会有这样很不相同的说法?是否因为有的人博闻qiáng记,有的人孤陋寡闻;有的人严谨核对,有的人随意编造;有的人为了秉笔直书,可以牺牲自己生命,有的人为了谄媚君王与权贵,可以篡改事实的真相。有严肃的、深刻的、高尚的史家,也有轻浮的、肤浅的、卑劣的史家。面对着纷纭复杂和形形色色的典籍,怎么能够睿智地去辨别历史的奥秘,从中获得jīng神境界的升华?这是多么艰巨的工作,也是多么欢乐的历程。
听当地的朋友说起,在这一汪茫茫的草原上,还有不少的土丘,也被传说成是王昭君的坟墓,可见人们都喜爱和同情这位古代的美女。我迎着飒飒的秋风,张望着附近平原上,几株苍翠的树木,和远处绵延起伏的山脉,沉思着她坦诚、慷慨和追求真挚相待的品格,她如果能够行走在今天的土地上,比起那时候来,一定会获得无法比拟的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