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_周国平/毕淑敏/徐志摩【完结】(73)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毕淑敏 徐志摩

  第77章 储安平:墙

  现在我真难过。我将用什么字眼写出我现在的心境呢?我真想哭。假若我有一个母亲的话,我必定会立刻倒在她怀里去哭一场的。也许即使哭还不能洗去我现在的哀痛。没有一样东西能真的引起我一个笑。心为另一层膜扎紧着,所有的欢笑,都是这层膜外的东西。我没有法子从这层膜蜕化出来。我眼眶里时常湿润着,我时常会感受到一阵辛酸的刺。我真想到附近的荒郊去将自己的身子放在草地上,让风chuī;让风里的沙土刮;让只有天、草、树枝、落叶、huáng土它们看见我。我不再去理会自己的活和死,冷和热。我愿意就这样睡在那儿,一直睡在那儿,一直到假若我的哀痛还有消灭的一天,那末我就在那一天回来。我真想这样。只有这样才可以安排怀着这样一个心境的我。但是,我有那样的勇气?我现在正挨着病,有几天不吃东西了。我真不愿再去想这些事,真的不要再去想这些事吧!但是我能?我不能!

  我真找不出适当的字句来写出我现在的心境。无论如何,要是我能够真正的抓住了我自己。

  我懊悔。我真懊悔。我真的就那样的葬送了一切了吗?我愿意相信有这么一回事,我真的愿意去相信有这么一回事?我不愿意,我无论如何不愿意。但是我抓不到使我不要去相信它的保证。

  我认识她还不久。但她每一样事都给我满足。我真的对于她无止的满足着。更老实地说,即使我所理想着的一个人,也不比她见得更好。我能引什么一件东西或一件事来比拟这呢?字典里没有一个字可以用来写出我对于她所感到的满足。她什么都使我做着美丽的梦。我愿意化为她眼角上的一根睫毛,永远地依附着她。

  我们认识还不久,但是我们彼此都能给彼此以一种适意。她是一线光,我愿意认住了那线,走过去。

  我真感谢她,在这短短的季候里,她已经给了我从未从一个女人心上所能领受到的温柔。我会奇怪天会生出这样美丽伶俐的小姐。常常,我称赞了她一些,她总要说:“真的?”像一个小孩,逗视着我。我点了点头,于是她给我将嘴唇掀了掀;其实,她相信,她爱听我那样的话。所有我对她的称赞,每一句,每一个字眼,都是从我心头飞迸出来的。我为什么要欺骗她呢?我为什么要当她的面说一句假话呢?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她为人家欺骗一次。在她面前,所有的话都是我设的誓,赌的咒。我不愿意太称颂她,我无庸当她的面说下许多花言巧语,她所有的好处,像经过了极名贵的雕刻家般都镂刻在了我的心版上了;我不再会让那些模糊的。

  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价值,她待我好。她真是我顶愿意顶愿意的一个人。我情愿告诉她我所从未告诉过人的话;她给我的总是温柔。假若我拥有一个像她那样能安慰我的人,这还不够使我更发奋,更上进吗?我们常常在一起走,在苍茫的薄暮里一起走。我挟着她的肩,她给了我她自己的手。即使走了长远长远,还没说过一句话,彼此也一点都不感到寂寞,都不感到枯燥。我们数着我们在煤屑路上走过所发出来的和谐的窸窣的声响,夜做了我们顶和睦的朋友。我们紧紧地相偎着,彼此都体会到一种充实。

  有一天,问她晚上有没有事,她说:“有。但不要紧。”

  她知道我想去看她,于是在分手时,说:“要是想看我,那末打过了八点钟再来吧。”

  我很高兴地走开了。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一些些拘束;彼此都很直率了。近来我时常去看她。我知道这不太好。我不愿意使自己的心太热。我愿意在路上走得平衡些。但是我没有那样的耐性。我一天到晚像在沙漠里般需要一种水分。我觉得只有从她的身上,我才能得到我所需要的食料。前天,我曾去看她;昨天,我又曾去看她过;今天我还要去看她吗?我不愿意使自己跑得太快了;但我没有那样的涵养,我心焦地常常看看表。

  因为知道我来,她早就在门口等着我。外面冷,于是一起上客室里去坐。客室里坏了灯。然而这使我们更惬意。她偎着我的身子站着,将膝盖跪在我坐着的沙发边上。我凝视着她,从她的微笑里,得到无数的温柔。她将手给了我,于是我们这样极任意地谈着些什么。

  后来我在身旁的坐垫上拂了拂,她聪明,像一只小白猫般坐下来了。当时,她像一团雪,完全溶在我怀里。我紧紧地将她拥抱着。我骄傲,我愿意给每一个人看见,我愿意告诉每一个人:“我也有这么一天,我也有了这么一天。”

  我的确从来没有像那样的一天过。以前,我始终只是像一个馋嘴的孩子般站在台角边,但是现在,我当时想,我真的体受了!那不是梦,那无论如何不是一个梦。

  我们彼此握着彼此的手,像一个顽皮的小孩般,我将自己的脸,在她光滑细腻的脸上不住地摩擦着,灯光从走廊里she了进来,我感到那样的恬静;那样的光线,那样的人,那样的情境。

  远远,不知谁在奏着piano。我真有些感动起来了。我不知在奏着piano的那个人,她有没有料到,有那么两个人,在流着那样的幸福之泪中,领赏着她的心曲的事。四周没有一些声音,一切都像在等候着我们去完成一件事情一样。

  我心上开始感到一种紧张。我竭力想将自己的眼皮闭起来;但是不行。我再也想不起我当时的心,已经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像一个母亲,一个顶可爱的小孩睡在自己的怀里。她时常将眼皮合起来,像睡在最柔软的一张chuáng上般沉醉着。

  我们不再说一句话。我们不再需要说一句话。

  她时常又将眼皮睁开来。我每次看到她的眼皮又软软地,一丝气力都没有似的合起来的时候,我便会联想到一些小说里所说的事上去了。我当时真像世上最胆小的一个人,无限的恐惧着。我像野shòu般的望望走廊里有没有影子闪过,窗口有没有眼睛。一切都像在等着我们,为我们祝福着。我看着她的眼睛、鼻子、嘴唇。脸仍然偎在她的脸上,手还是放在她的手里,但是我怕,我怕,我怕就此也许要葬送了一切。我再也分析不出当时我自己的心理,我像一只小船在狂泛的波làng中颠簸。

  我觉得就是那样也够满足了。我没有野心,没有更大的妄想。但是,耳边chuī过了这样的声音:“不能利用机会的人,永是失败的!”

  我又依然无疑惧起来了。我当时再也不感到一丝安定,我完全在忐忑中打转着。我得承认我是太懦弱了,我缺少这一方面的经验。我成为了一个冒险家。命运仿佛在说:“看你有没有胆跳下这个海。”

  她始终没有一些些制止我心头的火的暗示。由我拥抱得紧。由我的脸不住地在她脸上摩擦。走廊里的钟,打了十响,她惊讶地问:“十点了?”

  “是的,十点了!”我说。她仿佛还带一些不相信。

  “十点了”我感到有一股力量在压迫我,我真愿意像一个小孩在她面前“哇”的一声哭出来,让她来解脱我心头的困恼。但是我不能,我怕她笑,我怕她诅咒我的怯懦。

  时间永是那么板着脸孔走它的路,像一个走了长路的我,当时委实有些气喘了起来,我看看那样似睡非睡的她,蓦的,怀着最后的一股决心似的,像一匹野shòu,愤怒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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