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上哪儿去?”突然有个女人的声音喊住了我。
我回过头去,只见在俯临河谷的陡壁附近,在瓜田的田埂上,坐着季姆钦克家的长媳奥尔加·谢苗诺芙娜。她伸出手同我握了握,没有站起身来,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闷得犯愁了吧?”我问道,然后默不作声地直视她的脸。
她垂下眼睑望着自己的光脚,她长得小巧玲珑。肤色黝黑,身上的衬衫挺脏,直统裙也旧了。她的模样活像被大人派来的看守瓜田的小姑娘,不得不在烈阳下闷闷地度过长长的白昼。尤其是她的脸蛋,更像俄罗斯乡村中豆蔻年华的少女。但是我怎么也看不惯她的衣着,看不惯她光着脚丫在牲畜粪和扎脚的麦茬地上走,我甚至都不好意思去看她那双脚,连她自己也常常把脚缩起来,不时斜睨着自己那些损坏了的趾甲。可她的脚却是纤小、漂亮的。
“我丈夫到河谷边上打麦去了,”她说,“维克多·尼古拉耶维奇上外地去了……巴弗洛夫斯基又叫官府抓了起来,为了他逃避当兵,您记得巴弗洛夫斯基吗?”
“记得。”我心不在焉地说。
我俩都不作声,久久地眺望着淡蓝色的河谷、树林、沙滩和发出忧郁的召唤的远方。残阳还在烤灼着我俩,发huáng了的长长的瓜藤像蛇一样纠结在一起,藤上结着圆圆的沉甸甸的西瓜。瓜也同样被太阳烤得发热了。
“您gān吗不把心里话讲给我听?”我开口讲道,“您何必要这样苦呢?您是爱我的。”
她打了个寒噤,把脚缩了回去,闭上了眼睛;后来她把披到面颊上的头发chuī开,露出一丝坚毅的微笑,说:
“给我支烟。”
我递给了她。她吸了两大口,呛得咳了起来,便把烟卷儿远远地掷掉,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
“我打一大早起就坐在这儿了,”她说,“连河谷边上的jī也赶来啄西瓜吃……我不懂,你凭什么以为这儿闷得叫人犯愁呢。我可挺喜欢这儿,非常喜欢……”
日落时,我走到了离这个田庄两俄里远的一处也是俯临河谷的地方,坐了下来,摘掉了帽子……透过泪水,我遥望着远方,恍恍惚惚看到在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座南国燠热的城市,恍恍惚惚看到台地上的青色的huáng昏和某个妇人的身姿;她和我所爱的那个姑娘已融合成为一个人,并且以她的神秘,以她那种少女般的忧郁充实了那个姑娘,而这种忧郁正是我在看瓜田的那个小巧的妇人的双眸中觉察到的……
第79章 海男:青苔小巷中的情书
收到生命中第一封情书,是在一个枯燥的寒假之中,情书不是从邮局飘然而来的,而是夹在一本发huáng的书中,那本书好像是《青年近卫军》或者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给我写情书的少年住在金官小镇的一条铺满石板小路、生长着青苔的小巷深处。
我见得最多的青苔就是那条小巷深处脱颖而出的,疯狂生长的青苔大概有许多年的历史了。给我写情书的少年那一时期经常跟我jiāo换书看,当一本本发huáng的书籍在我手中传递时,书籍上还散发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而当我在书中发现一封叠成三角形的纸条时,情书仿佛是从云缝之中飘然而来的,他的呢喃之声偶然让我想到了保尔和冬妮亚的爱情。然而,我还是战栗着,那是青chūn生活中从未被撕开的战栗,当我展现那封信的时候,结果是一阵心跳的肃静,一页白色的纸在微风之中战栗着,同我青chūn的、微绿的、惊奇的战栗一样,它继续着那种肃静,但无论如何,我已经看到了那封信,这意味着我开始撕开了青chūn期的一种迷雾,我撕开了:刻画着一种心悸、惊喜的色彩。
一封情书用可能的方式敞开着,一封20世纪70年代的发自一位少年的情书,飞速地驰过我所看见的山坡上的篱笆,被一个住在青苔小巷中的男孩倾慕着,被一个男孩那激动人心的钢笔字帖所笼罩着,我第一次想象那个男孩坐在窗口的身影,我第一次散着步,在寒风中经过了那片冬日的篱笆,然后独立地横跨过去的体会中有一种朦胧的幸福,仿佛有人在等候我。情书,第一封被我撕开的情书,我读了几乎有100遍,我的眼睛因炫目而dàng漾着,一个写情书的男孩似乎把我引向一种美妙的舞步,然而,最终把我引向的却是那条生长着青苔的小巷。
也许因为我饥渴,这种饥渴不是对情感的饥渴,那时候,情感还没有像疯狂的青苔一样从石板路上,从小巷中的墙壁上,从缝隙中疯狂地生长出来。我饥渴是因为jiāo换在那个男孩和我手中的书籍,不知道什么神奇的魔力,书成为了我们彼此jiāo往的借口,如果没有那封叠成三角形的情书,这样的jiāo往是明朗的。
然而那封情书出现了,我们的jiāo往不免有些让人心跳。从那时刻开始,我便从场景和气氛中学会了掩饰,我掩饰自己的情绪,佯装没有看见那封情书,这样一来,那个少年开始着急了,他巧妙地问我有没有发现了一个纸条。当时,我正置身在那条令人着迷的青苔小巷之中,青苔仿佛从我身体中长了出来,用来掩饰住我的那种心慌意乱:“纸条,什么纸条,我可没发现什么纸条?”我仰起头来看着墙壁上的青苔,仿佛因此移过墙壁,到达一个我们没去过的地方。
少年低下了头,看着脚下的青苔不说话,那天中午,我们所jiāo换的书籍是《小城chūn秋》。我从他手中接过书,他的体温留在了发huáng的封面上,而我的体温一定也留在了另一本书中。他给我的书中没有三角形的纸条,没有情书,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给我写过情书,也许我的满不在乎、我的那种矜持吓坏了他。
多少年后,我开始写情书时,我拉开了抽屉,那封最初的情书已经变成huáng色。我的思绪已经跳动在别处,在异乡的车厢里,在指尖的朝前移动之中,当我开始写情书时,我才理解了那个少年,理解了他少年时期的幻想,我,曾经被他所幻想过,被他所萦绕在心灵中,哦,情书,用我的手曾经撕开过的情书,延续在一个忠诚的时刻,也必定会延续一个决裂的时刻。
当那个住在青苔小巷中的少年随同父母迁移时,也正是我还书给他的一个时刻,沿着长满青苔的小镇,我突然看见了辆小马车停在路中央,那个少年正在朝着马车移动着手中的那只笨重的木箱,我想,制作木箱的那个木匠一定也很笨,那种笨显得很朴素也很可笑,那是一种轻松而沉重的笑。
少年看见了我,此刻他终于把那只笨重的箱子已经挪到了小马车上,他满脸汗水,他惶惑地解释着这次突如其来的迁徙活动:少年的父亲经过了几年的努力,终于可以把他们一家调到外省去,因为所谓的外省就是他们的老家。
少年用一种留恋的目光与我的目光只对视了一瞬间,马车就要开始朝前移动了,少年的母亲要叫唤他尽快上车,少年是最后一个上车的,我把书还给了他。他便迟疑着往马车上跳去,少年的迟疑感使他的目光显得有些忧伤。
马车已经随着小巷中的或明或暗的光线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我仍然站在生长着青苔的小巷深处,绿色的、cháo湿的青苔从此以后仿佛在我身体中疯狂地生长着。我再也没有看见那位少年,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发生过任何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