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一切在我面前的东西模糊了起来,我消失了我自己。
我不再记得当时我的周遭是怎样。我只仿佛听见云天里有着一种很庄穆的声音在响,那是“我的丧钟”!
我没有力气说一句话,我只回想起了以前一些的美丽的片断。
……
她曾经称赞过我,她说我有很高的见解,很好的品行,很温和的性格,很优美的姿态。……并且说,这些话都是从心飞迸出来的,她愿意和我结识,她觉得荣幸。
……
她也曾经告诉过我,她已经没有了生她的母亲,她也没有一个真正了不得的好朋友。她常常感着自己的孤独,自己的凄零……
……
我们曾经一起坐在太阳底下晒过太阳;我们曾经两个人坐在一起划过船,将船移在深深的柳条里,谈着天;我们曾经在一个夜的荒凉里彼此拥抱着,沉默着;我们也曾经在一起拍过照,拍了照,我说:“我要每种添印两张。”
她说:“为什么?”
我说:“要是一张遗失了呢?”
但她笑,她逗着我的鼻子说:“这种照片也会让它遗失的?”
是的,她也曾,也曾,也曾那样逗着我鼻子,像一个顶天真的小孩,一面笑,一面这样和我说过的。
……
有谁会遗忘呢,有谁再会让这些遗忘呢?
像经过了顶名贵的雕刻家的手段般,那些将永远的镂刻在我的心版上了;她的笑、她的声音、她的睇视、她的风韵、她的沉默、她的忧郁、她的哭……
我们以前,彼此之间没有一座墙,没有一层篱笆,没有树木,没有草,仿佛即使空气也没有似的。我们的心,都有一扇门:像两条鱼,各人任意地在对手的心湖里游。我们不再有拘束,不再有一些些勉qiáng。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从晴朗变到yīn霾,夏天变到冬天。我们之间已竖起了一座很高很高的墙。我是完全被摈在这座墙外了。我摸索不到那墙的顶点,也摸索不到墙的墙脚。我找不到一扇门,我也找不到一个小孔。我永久地将被摈在这座墙外了,我听不见一些些墙内的声音,我看不见一些些墙内的事情,我再也不能幻想出那墙内的那样温和的气候了。我像一个死尸,也许将永远,永远就这样被摈在这荒凉的墙外了。
我愿意永远地站在这堵墙外面。我等候着能将我所有的泪和血去冲倒它的那样一天。但是我能有那样一天吗?迟早也能有那样一天吗?
谁知道呢?谢谢好上帝,你给我回答了吧!
第78章 薄宁:在八月
我爱的那个姑娘走了,可我还未曾向她倾吐过一句我的爱情,那年我仅二十二岁,因此她的离去使我觉得在茫茫人间就只剩下我孑然一身。那时正好是八月底,在我所客居的那个俄罗斯小城市里溽暑蒸人,终日一丝风也没有。有一回礼拜六,我在箍桶匠那儿下工出来后,街上空dàngdàng的,几无一人,我不想就回家,便信步往市郊走去。我在人行道上走着,街旁犹太人开的商店和一排排老式的货摊都已上好门板,不做买卖了,教堂在叩钟召唤人们做晚祷,一幢幢房屋把长长的yīn影投影到地上,可是炽热的暑气并未消退。在八月底的南方城市里经常会出现这种热làng滚滚的天气,那时连被太阳烤灼了整整一夏的果园里也无处不蒙着尘土。我感到忧伤,难以言说的忧伤,可是周遭的一切,不论是果园、草原、瓜地,甚至空气和qiáng烈的阳光,却无不充满了幸福。
在满是尘埃的广场上,有个美丽、高大的霍霍尔女郎站在自来水笼头旁。她穿着一件雪白的绣花衬衫和一条紧紧箍住跨部的墨黑的直统裙,赤脚穿一双打有铁钉的皮鞋。她可真像米洛斯的维纳斯,如果可以作这样的设想的话:维纳斯的脸被太阳晒黑了,双眸呈深褐色,露出一副愉悦的神情,前额开朗饱满,像这样的前额大概只有霍霍尔女人和波兰女人才会有。木桶灌满水后,她用扁担挑到肩上,径直朝我走来——她的身姿健美匀称,尽管这担晃动着的水很沉,可她却微微摆动着身子,轻松自如地挑着,皮鞋橐橐有声地踏在木头的人行道上……我至今还记得我怎样彬彬有礼地站到一旁,给她让路,怎样久久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而在那条由广场经过山脚通往波多尔低地去的街上,可以望到嫩绿色的大河谷,牧场、树木和在它们后面的金huáng色沙滩,还可以望到远方,那温柔的南国的远方……
看来,我还从未像一瞬间那样喜爱小俄罗斯,从未像在那年秋天那样向往终生这么生活下去,天天议论谋生的斗争,学学箍桶匠的手艺,后来,我站在广场上思忖了片刻,决定到市郊那两位托尔斯泰主义的信徒家里去串门。我下山向波多尔低地走去时,一路上碰到许多的出租双套马车疾驰而过,上边高坐着刚刚乘五点钟那班由克里米亚开来的火车到达的旅客。一匹匹拉货的大马,拖着满载箱子和货包的嘎嘎发响的大车,慢吞吞地朝山上驶去。化学商品、香草醛、薄席的气息以及双套马车、尘土和游客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游罢归来,反正一定是从风景如画的地方,重又在我身上激起了某种锥心的忧伤和甜蜜的渴望,把我的心揪住了。我拐进两旁都是果园的窄小的胡同,在城郊走了很久。住在这一带郊区的“爷们”,全是工匠和小市民,在夏日的夜晚,他们天天都聚集到河谷里去作粗犷而奇妙的“游乐”,并用赞美诗的曲调齐声高唱忧郁动听的歌萨克歌子。可此刻“爷们”都在忙着脱粒。我走到了淡蓝色和白色土坯房的尽头,这儿已经是chūn汛时的河水泛滥区,河谷就由这儿开始,只见此地各自的打麦场上都有连枷在挥动,河谷里边一丝风也没有,热得就跟城里一样,于是我赶紧返身上山,那儿倒有开阔的台地。
台地幽静、安宁、开阔。极目望去,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高高戳起的金huáng色麦茬;在没有尽头的宽阔的道路上铺满厚厚的浮尘,使你走在上面时,觉得脚上仿佛穿着一双轻柔的丝绒鞋,周遭的一切:麦茬、道路和空气,无不在西沉的夕阳下灿灿生光。有个晒得黑黑的霍霍尔老人,脚蹬笨重的靴子,头戴羊皮帽,身穿颜色像黑麦面包的厚长袍,拄着根拐杖走了过去,那根拐杖在阳光下亮得好似玻璃棒。在麦茬地上成群地回翔着白嘴鸦的翅膀也发出炫目的亮光,我不得不拉下晒得发烫的帽沿,挡住这亮光和热làng。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几乎是在天边,隐约可以望到一辆大车和慢吞吞地拉着大车的两匹犍牛以及瓜田里看瓜人的窝棚……置身在这片宁静辽阔的田野上是多么惬意呀!但我魂牵梦萦地思念着的却是河谷后面的南方,她离我而去的那个地方……
离大路半俄里开外,在俯临河谷的山岗上,有一幢红瓦房,那里是季姆钦克家两兄弟马维尔和维克托尔的小小的田庄,兄弟俩都是托尔斯泰主义者。我踩着gān燥扎脚的麦茬,朝他们家走来。农舍附近连人影都没有。我走到小窗口向里张望,那里只有苍蝇,成群结队的苍蝇:无论是窗玻璃上,天花板下面,还是搁在木炕上边的瓦罐上都停满苍蝇。紧连农舍是一排牲口棚;那里也没有一个人。田庄的门大开着,满院子牲畜粪,太阳正在把粪便晒g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