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又将玻璃刀拿在手中,好奇心更大了,找到块碎玻璃试着在上边划了一下,一掰,碎玻璃分为两半,他就觉得更好玩了。以后的几天里,他也成了一名小玻璃匠,用东捡西拾的碎玻璃,为同学们切割出了一些玻璃的直尺和二角尺,大受欢迎。然而最后一次,那把玻璃刀没能从玻璃上划出纹来,仔细一看,刀头上的钻石不见了!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里毛了,手也被玻璃割破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使用不得法,刀头上那粒小之又小的钻石,是会被弄掉的。他完全搞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掉的,可能掉在哪儿了。就算清楚,又哪里会找得到呢?就算找到了,凭他,又如何安到刀头上去呢?他对我说,那是他人生中所面临的第一次重大事件。甚至,是惟一的一次重大事件。以后他所面临过的某些烦恼之事的性质,都不及当年那一件事严峻。他当时可以说是吓傻了……
由于恐惧,那一天夜里,他想出了一个卑劣的办法——第二天他向同学借了一把小镊子,将一小块碎玻璃在石块上仔仔细细捣得粉碎,夹起半个芝麻粒儿那么小的一个玻璃碴儿,用胶水黏在玻璃刀的刀头上了。那一年是1972年,他十四岁……
三十余年后,在我家里,想到他的父亲时,他一边回忆一边对我说:“当年,我并不觉得我的办法卑劣。甚至,还觉得挺高明。我希望父亲发现玻璃刀上的钻石粒儿掉了时,以为是他自己使用不慎弄掉的。那么小的东西,一旦掉了,满地哪儿去找呢?既找不到,哪怕怀疑是我搞坏的,也没有什么根据,只能是怀疑啊!”
他的父亲回到家里后,吃饭时见他手上缠着布条,问他手指怎么了?他搪塞地回答,生火时不小心被烫了一下。父亲没再多问他什么。
翌日,父亲一早背着玻璃箱出门挣钱去。才一个多小时后就回来了,脸上yīn云密布。他和他的弟弟妹妹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然而父亲并没问玻璃刀的事,只不过仰躺在chuáng,闷声不响地接连吸烟……
下午,父亲将他和弟弟妹妹叫到跟前,依然yīn沉着脸但却语调平静地说:“镶玻璃这种营生是越来越不好gān了。哪儿哪儿都停产,连玻璃厂都不生产玻璃了。玻璃匠买不到玻璃,给人家镶什么呢?我要把那玻璃箱连同剩下的几块玻璃都卖了。我以后不做玻璃匠了,我得另找一种活儿挣钱养活你们……”他的父亲说完,真的背起玻璃箱出门卖去了……
以后,他的父亲就不再是一个靠手艺挣钱的男人了,而是一个靠力气挣钱养活自己儿女的男人了。他说,以后他的父亲做过临时搬运工,做过临时仓库看守员;做过公共浴堂的临时搓澡人,居然还放弃一个中年男人的自尊,正正式式地拜师为徒,在公共浴堂里学过修脚……
而且,他父亲的bào脾气,不知为什么竟一天天变好了,不管在外边受了多大委屈和欺rǔ,再也没回到家里冲他和弟弟妹妹宣泄过。那当父亲的,对于自己的儿女们,也很懂得问饥问寒地关爱着了。这一点一直是他和弟弟妹妹们心中的一个谜,虽然都不免奇怪,却并没有哪一个当面问过他们的父亲。
到了我的朋友三十四岁那一年,他的父亲因积劳成疾,才六十多岁就患了绝症。在医院,在曾做过玻璃匠的父亲的生命之烛快燃尽的日子里,我的朋友对他的父亲孝敬倍增。那时,他们父子的关系已变得非常深厚了。一天,趁父亲jīng神还可以,儿子终于向父亲承认,二十几年前,父亲那一把宝贵的玻璃刀是自己弄坏的,也坦白了自己当时那一种卑劣的想法……
不料他父亲说:“当年我就断定是你小子弄坏的!”
儿子惊讶了:“为什么,父亲?难道你从地上找到了……那么小那么小的东西啊,怎么可能呢?”
他的老父亲微微一笑,语调幽默地说:“你以为你那种法子高明啊?你以为你爸就那么容易骗呀?你又哪里会知道,我每次给人家割玻璃时,总是习惯用大拇指抹抹刀头。那天,我一抹,你黏在刀头上的玻璃碴子扎进我大拇指肚里去了。我只得把揣进自己兜里的五角钱又掏出来退给人家了。我当时那种难堪的样子就别提了,那么些大人孩子围着我看呢!儿子你就不想想,你那么做,不是等于要成心当众出你爸的洋相吗?”
儿子愣了愣,低声又问:“那你,当年怎么没bào打我一顿?”他那老父亲注视着他,目光一时变得极为温柔,语调缓慢地说:“当年,我是那么想来着。恨不得几步就走回家里,见着你,掀翻就打。可走着走着,似乎有谁在我耳边对我说,你这个当爸的男人啊,你怪谁呢?你的儿子弄坏了你的东西不敢对你说,还不是因为你平日对他太凶吗?你如果平日使他感到你对于他是最可亲爱的一个人,他至于那么做吗?一个十四岁的孩子,那么做是容易的吗?换成大人也不容易啊!不信你回家试试,看你自己把玻璃捣得那么碎,再把那么小那么小的玻璃碴黏在金属上容易不容易?你儿子的做法,是怕你怕的呀!……我走着走着,就流泪了。那一天,是我当父亲以来,第一次知道心疼孩子。以前呢,我的心都被穷日子累糙了,顾不上关怀自己的孩子们了……”
“那,爸你也不是因为镶玻璃的活儿不好gān了才……”
“唉,儿子你这话问的!这还用问吗?”
我的朋友,一个三十四岁的儿子,伏在他老父亲身上,无声地哭了。
几天后,那父亲在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的守护之下,安详而逝……
我的朋友对我讲述完了,我和他不约而同地吸起烟来,长久无话。
那时,夕照洒进屋里,洒了一地,洒了一墙。我老父亲的遗像,沐浴着夕照,他在对我微笑。他也曾是一位脾气很大的父亲,也曾使我们当儿女的都很惧怕。可是从某一年开始,他忽然似的判若两人,变成了一位性情温良的父亲。
我望着父亲的遗像,陷入默默的回忆——在我们几个儿女和我们的父亲之间,想必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吧?那究竟是一件什么事呢?——可我却没有我的朋友那么幸运,至今也不知道。而且,也不可能知道了,将永远是一个谜了……
第9章 马莉:粗糙
在一次被下午的阳光温柔地覆盖着的阳台一角,我偶然发现了一只天空中飞翔的黑色的鸟儿,是在4点钟的光景,安静的气息正在慢慢地浸入人们居住的屋宇。此时的屋宇在天空底下正变得灰蒙蒙一片,而huáng昏就要在这些俗常而又细密的时刻从一片窗棂或者一条并不十分喧闹的大街上出现。我躺在阳台的睡椅上正疲倦地读着一本书,我差点儿要睡着了,一只鸟儿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这个偶然的力量使我为之怦然心动,我不知道我从前是否经历过这样的时刻,这样一个细致的时刻。是的,是细致。我注视着它的飞翔,它的飞翔也是细致的,从一种动作过渡到另一种动作都要经过一段长时间的回味。因此这样的飞翔韵味着对于来自我们身边另外一个熟悉的语词的背叛:“粗糙。”但是这只鸟儿一晃而地就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在时间中划下了一道不为人知的痕迹。在后来的几天中的每一个下午,我都尝试着在阳台上等待着再次在我的视野中出现这样的奇迹,但在后来的日子里接踵而来的却是雨季,一年以后,我随着我的父母搬家了,在另一个阳台上我偶尔还会怀着这小小的懦弱的渴望,我偶然还会望一望天空,但那什么也没有,当然我很有些遗憾,但是很快我就忘记了这一件事而投入另一些俗常的愉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