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么一位刚qiáng的“老水手”,却说自己是一个最爱流泪的人。他曾专门写过一首《泪珠》:
这个人“是眼泪最多的人”吗
是的,在悲哀、痛苦
或是欢乐、感激中
他都常常含泪
老诗人为什么会“常常含泪”呢?是因为恐惧、怯弱、多愁善感吗?曾卓自己作了回答:
“为泪珠滋润着的
他的心,像一盏灯
多面地感应着
这个世界
“他还是那样满怀热爱,向往
他还是那样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
哦,我们知道了,诗人之所以“常常含泪”,是因为他有着一颗博大的爱心,是因为爱使他“多面地感应着这个世界”,并且“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高仓建的冷峻是男子汉的一种本色,“老水手”的博爱也是男子汉的一种本色。男子汉该流泪的时候,是会痛痛快快地流泪的,就象水库的闸门一旦dòng开,奔泻的激流是会发出电来的,就象曾卓先生所说的:“一滴眼泪,跌在地上。/溅起了飞腾的火焰”。不是说男子汉不能流泪,而是不能让泪水轻易地流。
最后,我想用艾青先生的一首诗来为“男儿泪”作一个总结,这首诗写于1939年,正是抗日战争的初期:
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bào风雨所击打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休止地chuī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第96章 刘益善:田野上的白发
母亲50岁过了不几年,头发是日渐地白了。先是两鬓斑白,后来是额前白了一绺绺,再后来是脑后远看如沾满了雪花,白了一大半。
母亲是辛劳的。她生养了我们兄弟七人。在乡下,她是没日没夜地劳作,与父亲一道捧出了心血来抚育我们。我们前面六人都成家分散出去了,家中还剩七弟在上高中。父亲呢,被武汉某家医院诊断为一种可怕的病,属不治之症,在家里养病。奇怪的是,父亲养了两年病后竟奇迹般地活过来了,如今已过十年,老人家的身体倒是越来越硬朗了。
就是在父亲养病七弟上高中的那两三年,母亲的头发是完全地白了,白得使我们作儿女的心疼。但没有办法,父母都不愿离开乡下的家,家里有猪jī水牛,有房子和责任田,还有七弟要人照顾。父亲暂时不能劳动,家里内外都是母亲一人操持,那头发还有不白的么!
记得那是四月份的一个晚上,同事有便车经过我们乡下,我请了假搭便车回老家看父母和七弟。我到家时已是晚上11点多了,但是家里没人,门上挂了把我熟悉的铜锁。奇怪,这么晚了,父母到哪去了呢?天气还没完全转暖,夜风chuī过,我觉得身上有阵阵寒意了。我朝远处的田野看了一眼,怎么回事呀?空旷的田野上有不少灯火在闪烁,且有阵阵敲击铜铁器的声音传来。进不了屋,我就信步朝田野走去,我想看看那些灯火和敲击是怎么回事,我还想看看我家的责任田种了些什么。
到了我家的田边,我像被人使了定身法般地立在夜色里发呆。我看见母亲一只手提着铜脸盆,一只手捏根棒子敲击着,围着田塍蹒跚地转悠,铜脸盆发出当当的声响。田塍角上放着盏马灯,灯火如豆,闪着红红的光。田里是平整的秧圃,秧圃上可以见到撒下的谷种已经发出嫩芽。母亲手里在敲击着,身上披件父亲穿过的破棉袄。我叫了声母亲。母亲见是我,停了手里的敲击,脸上是我熟悉而慈祥的微笑。在母亲停下敲击的当儿,黑影里有一群黑乎乎的东西冲向秧圃。母亲发现了,立刻又敲击起来,那黑乎乎的一群立即奔逃。母亲说,今年是少有的奇怪,撒下的谷籽一个晚上都可让老鼠吃光。没有办法,大家只好日夜在田边守着。母亲告诉我,父亲被三妹接去了,明天早上回来替换她。七弟在学校里住读,星期天才回。母亲已经在田边守了三个昼夜了。
母亲和我说话,手里还在敲击着铜脸盆,沿着田塍蹒跚地走。我跟在母亲后面,心里沉沉的。母亲,您该休息了,把这田退了吧!您劳作了一辈子,难道不该享一享儿女们的福么?我知道,我是劝不动母亲的,她离不开她的田野,我们兄妹劝了多少回,她都摇头。她说:你们不要管了。我跟你父亲做一天算一天,这田是不能退的,等我们死了再退吧!
这个夜晚,我陪着母亲在山野上敲脸盆赶老鼠。母亲的身影在田塍上晃动着。黑暗里,唯有母亲的白发看得清楚。夜风chuī着,母亲的白发在田野上飘拂,飘拂,飘拂出我的一脸泪花,飘拂出我的又一段回忆。
那是父亲躺倒的一年。正是乡下双抢大忙季节,母亲忍受住我父亲被判为不治之症的巨大悲痛,半夜里起来扯好了秧,运到要插二季稻的水田里。早晨回家服侍父亲吃了东西,母亲就到田里插秧。一大块白晃晃的水田里,就只母亲的孤单身影在移动。母亲劳动是一把好手,她一行行地插着秧苗。在母亲移动过的田地上,嫩绿的秧苗一行行地竖起来,整齐匀称,像块绿色的地毯。母亲是位高明的织工,在织着绿色;母亲像个伟大的蚕,在吐着绿丝。
我原来就打算好回家帮母亲插秧的,待我赶到田边时,一块大田已被母亲插完了一多半。母亲太累了,体力不支,我看到母亲已不是弯腰在田里移动,而是双膝跪在泥水里艰难地爬行。母亲的衣裤没一处gān的地方,浑身是泥水汗珠。母亲跪在田里插完一行秧,就往后移动一点,又插一行。母亲是在用她的血汗来染绿白晃晃的大田。我流着泪水冲到田里,我喊着:妈,您不该这样拼命!
母亲见是我下田来,想站起来,努了两次力却未站起。我一把抱起了母亲,我感觉到母亲已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母亲脸上仍是慈祥的微笑,母亲的白发被汗水湿透了,沾在脸上脖子上,我为母亲拂了拂头发,一阵风chuī来,母亲的白发在田野里又飘拂起来。母亲说:抢季节要紧啦,这秧早插一天就能早收一成。我没说话,我把母亲送回家,我跑到田里,没命地插起秧来。我很累,我腰酸,但我看到母亲的白发在眼前飘拂,我看到母亲跪在田里的身影,我不累了,腰也不酸了。我一口气插完了大田的秧,然后我哭了。
我的母亲是位普通的农妇,她的一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她是平凡人。今年的5月17日,是她老人家的三周年祭日。我忘不了母亲的白发,母亲的青丝变作了白发,是辛劳所致是岁月所染。母亲是我故乡田野上的一株普通的庄禾,她的一生奉献给了故乡的土地。母亲的白发,装点我故乡的田野,使得我故乡的田野变得苍茫而温暖。母亲的白发飘拂在我的眼前,变作了我前进的一面旗帜。
啊,我母亲的白发哟,还在田野上飘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