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现在从麦田那边走过来,捡一粒你在田里捡到的最大的麦子,但是,不准回头,如果你捡到了,这整个的麦田就是你的了。”
那人听了心想:“这还不简单!”
于是从田间小路走过,最后他失败了,因为他一路上总是抛弃那粒较大的麦子。
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象征了人的欲望永远不能满足,以及缺乏明确的判断力。如果用这个故事来看流行的观念,我们会发现在历史的道路上,每一时代都有当年的流行,当人在更换流行的时候,总以为是找到了更大的麦子,其实不然,走到最后就失去土地了。
流行正是如此,是一种“顺流而行”,是无法回头的。当人们走过一个渡口,要再绕回来可能就是三五十年的时间。像现在流行复古风,许多设计都是五十年代,离现在已经四十年了,四十年再回首,青chūn已经不再。
我并不反对流行,但是我认为人的心里应该自有一片土地,并且不能渴求找到最大的麦子(既使找到最大的麦子又如何呢?最大的和最小的比较起来,只不过是差一截毫毛),这样才能欣赏流行,不自外于流行,还有很好的自主性。
流行看起来有极qiáng大的势力,却往往是由少数人所主导的,透过qiáng大的传播,消费主义的诱惑,使人不自觉地跟随。
我常常对流行下定义:“流行,就是加个零。”如果我们在百货公司或名店看到一双皮鞋或一件衣服,拿起标价的时候以为多看了一个零,那无疑是正在流行的东西。那个多出来的零则是为流行付出的代价。过了“当季”、“当年”,新流行来的时候,商品打五折或三折,那个零就消失了。
因此,我特别崇仰那些以自己为流行的人,像摄影家郎静山,九十年来都穿长袍,没穿过别样的衣服;画家梁丹丰,五十年来都穿旗袍,发行人王效兰,三十年来都穿旗袍,他们不追逐流行,反而成为一种“正字标记”,不论形象和效果都是非常好的。
所以有信心的人,有本质的人,流行是奈何不了他的;有的少女一年换了几十次头型,如果头脑里没有东西,换再多的头也不会美的。
流行贵在自主,有所选择,有所决断。我们也可以说:“有文化就有流行,没有文化就没有流行。”对个人来说是如此,对社会来说同样也是如此。
我们中国有一个寓言:
有一天,吕dòng宾下凡。在路边遇见一个小孩子在哭泣,他问小孩子:为什么哭呢?小孩子就说:因为家贫,无力奉养母亲。我变个金块,让你拿回去换钱奉养母亲。吕dòng宾被孩子的孝思感动,随手指着路边的大石头,石头立刻就变成了金块。当他把金块拿给孩子时,竟被拒绝了。为什么连金块你都不要呢?吕dòng宾很诧异。孩子拉着吕dòng宾的手指头说:我要这一支可以点石成金的手指头。
这个寓言本来是象征人的贪心不足,如果我们站在流行的立场来看,小孩子的观念是正确的,我们宁可要点石成金的手指而不要金块,因为huáng金有时而穷(如流行变换莫测),金手指可以缘源不绝。
那么什么是流行的金手指呢?就是对文化的素养、对美学的主见、对自我的信心,以及知道生活品味的与品质并不建立在流行的依附上。
讲流行讲得最好的,没有胜过达摩祖师的。有人问他到震旦(中国)来做什么?他说:
来寻找一个不受人惑的人。
一个人如果有点石成金的手指,知道麦田里的麦子都差不多大,那么,再炫奇的流行也迷惑不了他了。
是的,我们永远做不了流行的主角,那么,何不回来做自己的主角呢?
当一个人捉住流行的尾巴,自以为是流行的主角时,已经成为跑龙套的角色,因为在流行的大河里,人只是河面上的一粒浮草......
花季与花祭
住在阳明山的时候,在chūn天将过尽的时候,有人问我:“今年怎么没有上山去看花?花季已经结束了,仅剩一些残花呢!”言下之意有些惋惜之情。
往年的chūn天,我总会有一两次到阳明山去,或者是去看花,或者是去朋友家喝刚出炉的chūn茶,或者到白云山庄去饮沁人的兰花茶,或者到永明寺的庭院里中去冥想,或者到妙德兰若去俯视台北被浓烟灰云密蔽的万丈红尘。
当然,在花季里,主要的是看花了。每当在chūn气景明看到郁郁huáng花、青青翠竹,洗过如蒸汽洗涤的温泉水,再回到huáng尘滚滚的城市,就会有一种深刻的感叹,仿佛花季是浊世的界限,只要不小心就要沦入江湖了。
看完阳明山的花,那样繁盛、那样无忌、那样丰美,正是在人世灰黑的图画中抹过一道七彩霓虹,让我们下山之时,觉得尘世的烦琐与苦厄也能安忍的渡过了。
阳明山每年的花季,对许多人来说因此是一场朝圣之旅,不只向外歌颂大化之美,也是在向内寻找逐渐淹没的心灵圣殿,企图拨开迷雾,看自己内心那朵枯萎的花朵。花季的赶集因此成形,是以外在之花勾起心灵之花,以阳chūn的喜悦来抚平生活的苦恼,以七彩的色泽来弥补灰白的人生。
每年的花季,我就带着这样的心情上山,深感人世每年花季,都是一种应该珍惜的奢侈,因而就宝爱着每一朵盛开或将开的花,走在山林间,步子就格外的轻盈。 呀!一年之中若是没有一些纯然看花的日子,生命就会失落自然送给我们的珍贵的礼物。
可叹的是,二十年来看花的人。年年在增加,车子塞住了,在花季上山甚至成了艰难困苦的事情。好不容易颠簸上了山,人比花多,人的声音比鸟的声音更显喧闹,有时几乎在怀疑是否在忠孝东路。恶声恶气的计程车司机,来回阻拦的小贩,围在公园里唱卡拉OK的青年,满地的铝罐......都会使游chūn的赏花的心情霎时黯淡。
更令人吃惊的是,有时花赏到了一半,突然冒出一棵树枝尽被摘去,只余数顶两三株残花的枯树。我一直苦思那花枝的下落而不可得,有一次在夜市里看人卖梅花才知道了,大枝五十元,小枝三十元,卖的人信誓旦旦地说是阳明山上的花。
心情的失去,也使我失去了今年赏花的兴趣。
住在山上的朋友则最怕花季。每年的花季,上班与回家便成为人生的痛苦折磨,他说:“下了山,就怕回家;回了家就不敢出来了。真是痛恨什么的鬼花季呀!”因为花季,使住在花园里的人不敢回家;因为花季,使真正爱花的人不敢上山赏花;因为花季,纯美的花成为庸俗人的庸俗祭品。真是可哀!
我想到,今年也差不多是花季的时候,我到美浓的“huáng翠蝶谷”去看huáng蝶,盘恒终日,竟连最小的一只huáng蝶也没有看见,只看到路边的卖烤小鸟和香肠的小贩,甚至也有卖野生动物和蝴蝶标本的。翠谷里,则是满谷的人在捉鱼、捞虾、烤肉......翠谷不再翠绿了,huáng蝶已经渺茫了,只留下一个感叹的无限悲哀的名字“huáng翠蝶谷”。
陪我同去的人告诉我,这翠谷即将建成水库,水库一建,更不可能有huáng蝶了,附近美丽的双溪公园和广大的南洋杉都会被淹没,来这里的人多少是抱着一种朝圣的心情,好像寺庙将拆,大伙儿相约来烧最后一烛晚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