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性心水的流露正像这样,因此在生命中觉悟而进入深海里的人,与从来不知道流làng水的人是不一样的,前者无惧于生死的流làng,后者则对生死流làng因无知而恐惧,或者因愚昧而纵情欢乐。
不封冻的井
和一位朋友到一家店里叫了饮料,朋友喝了一口忍不住吃惊地赞叹起来:"这是什么东西,这么好喝?"
"这是木瓜牛奶呀!"我比他更吃惊。
"木瓜牛奶是什么做的?"
"木瓜牛奶就是木瓜加牛奶,用果汁机打在一起做成的。"
"是呀!这是我第一次喝到木瓜牛奶。"朋友理直气壮地说
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对我来说,一个人在台湾生活了三十年而没有喝过木瓜牛奶,就仿佛不是台湾人一样,对我的朋友是自然的,因为他是世家子弟,家教非常严格,从小的自由非常有限,甚至不准在外面用餐的。当然,他们家三餐都有佣人打理,出门有司机,叠被铺chuáng都没有自己动过手,更别说洗衣拿扫把了。
到三十岁才有一点点自由,这自由也只是喝一杯路边的木瓜牛奶汁而已。
对生长在南台湾贫困乡村的我,朋友像是来自外太空的人,我们过去的生活几乎没有重叠的部分。在乡下,我们生活的每地分钱都 是流汗流血奋斗的结果,小孩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就要下田帮忙农事,大到推动一辆三轮板车,小至缝一枚掉了的扣子,都是六七岁时就要亲手去做。而小街边的食物便是我们快乐的泉源,像木瓜牛奶这么高级的东西不用说,能喝到杨桃水、绿豆汤已经谢天谢地,纵使是一枝红糖冰棒,或一盘浇了刨冰,就能使我们快乐不置了。
有时候我们不免也会羡慕有钱人家的小孩,但当我们知道有钱人的孩子不能全身脱光到溪边游泳,或者下完课不能在田野的烂泥里玩杀刀的时候,我们都 很同情有钱人的孩子。
在我们那个年代的农村里,孩子几乎没有任何物质的欲望,因为则刚,到后来我们即使赤着脚、穿破衣去上学,也允满了自信和快乐。
这其实没有什么秘决,只是深信物质之外,这有一些能使我们快乐的事物不是来自物质。而且对这个世界保持微微喜悦的心情,知道在匮乏的生活里也能有丰满的快乐,便宜的食物也有好吃的味道,小环境里也有远大的梦想____这些卑中之尊、贱中之美、小中之大,乃至丑中之美、坏中这好,都是因微细喜悦的心情才能体会。
在夏天里,我深信坐在冷气房里喝冰镇莲子的美味,远远。比不上在田中流汗工作,然后在小路上灌一大碗好心人的"奉茶",奉茶不是舌头到喉管的美味,而是心情互相体贴而感 到的欢喜。
在禅宗的《碧岩录》里有一个故事,德云禅师和一位痴圣人一起去担挑积雪,希望把井口埋起来,引起了别人的讪笑,当然,雪无法把井口埋住是大家都知道的,德云法师为什么要担雪埋井呢?他是启示了一个伟大的反面教化是:只要你心底有一口泉涌的井,还怕会被寒冷的是要紧的事。
"不封冻的井"是一个多么深邃的启示,它是突破冷漠世界的挚情,是改变丑陋环境成为优美境地的心思,是短暂生命里不断有活力萌芽的救济。
心井永不封冻,就能使我们卓然不群,不随流俗与物欲转动了。
在路边自由地喝杯木瓜牛奶,滋味不见得会比人参汤逊色呀!
素 质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花是非常奇怪的,因为在家院的庭前种了桂花、玉兰和夜来香,到了晚上,香气随同四散,流动在家屋四周,可是这些香花都是白色的。反而那些极美丽的花卉,像兰花、玫瑰之属,就没有什么香味了。
长大以后,才更发现这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凡香气极盛的花,桂花、玉兰花、夜来香、含笑花、水姜花、月桃花、百合花、栀子花、七里香,都是白色,即使有颜色也是非常素淡,而且它们开放的时候常成群结队的,热闹纷繁。那些颜色艳丽的花,则都是孤芳自赏,每一枝只开出一朵,也吝惜着香气一般,很少有香味的。
“香花无色,色花不香”这真是一个惊人的发现;“素朴的花喜欢成群结队,美艳的花喜欢幽然独处”也是惊人的发现。依照植物学家的说法,白花为了吸引蜂蝶传播花粉,因此放散浓厚的芳香;美丽的花则不必如此,只要以它的颜色就能招蜂引蝶了。
我们不管植物学家的说法,就单以“香花无色,色花不香”就可以给我们许多联想,并带来人生的启示。
在人生里,每一个人都有其独特非凡的素质,有的香盛,有的色浓,很少很少能兼具美丽而芳香的,因此我们不必欣羡别人某些天生的的素质,而要发现自我独特的风格。当然,我们的人生多少都有缺憾,这缺憾的哲学其实简单:连最名贵的兰花,恐怕都为自己不能芳香而落泪哩!这是对待自己的方法,也是面对自己缺憾还能自在的方法。
面对外在世界的时候,我们不要被艳丽的颜色所迷惑,而要进入事物的实相,有许多东西表面是非常平凡的,它的颜色也素朴,但只要我们让心平静下来,就能品察出这内部最幽深的芳香。
当然,艳丽之美有时也值得赞叹,只是它适于远观,不适于沉潜。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很少能欣赏素朴的事物,却喜欢耀目的风华;但到了中年则愈来愈喜欢那些真实平凡的素质,例如选用一张桌子,青年多会注意到它的颜色与造形之美,中年人就比较注意它是紫檀木或是乌心石的材质,至于外形与色彩就在其次了。
最近这些日子里,我时常有一种新的感怀,就是和一个人面对面说了许多话,仿佛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和另一个人面对面坐着,什么话也没有说,就仿佛说了很多。人到了某一个年纪、某一个阶段,就能穿破语言、表情、动作,直接以心来相印了,也就是用素朴面对着素朴。
古印度人说,人应该把中年以后的岁月全部用来自觉和思索,以便找寻自我最深处的芳香。我们可能做不到那样,不过,假如一个人到了中年,还不能从心灵自然地散出芬芳,那就象白色的玉兰或含笑,竟然没有任何香气,一样的可悲了。
飞越冰山
有一年chūn天,搭飞机从夏威夷到美国东岸,中途的时候,驾驶员报告了我们正在飞越阿拉斯加上空,靠近了北极圈,机舱里的乘客纷纷探头往窗外看。
窗外的大地覆盖着一片洁白的冰雪,平原、河流、山脉上都是白色,白得令人昏眩。尤其是那些在山顶上的积雪,因为终年不化,更白得刚qiáng而尖锐,在飞机上都可以感受到直而冷的线条,一道道划过冷而寂静的大地。
机上的乘客无不为眼前这壮丽、清明、无尘的大地动容赞叹,觉得是人间少见的美景,尤其是我们刚刚从热情、温暖、海洋蔚蓝、阳光亮丽的夏威夷离开,北国的风情就像一口冰凉的清水灌入了胸腹,再加上有了很高的距离,再冷的景致也无不温馨而美丽了。
那时是chūn天,虽然看着遍地的冰雪,大家也知道已是chūn天了,高空上的阳光多么耀眼、云多么明丽、天空多么湛蓝,都在哄传chūn天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