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菩提_林清玄【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但是,当一个禅者回到真实自我的时候,花草树木是在哪里呢?这是法华jīng神,就是一地即是种种山川草木,而不是除去山川草木还别有一地,那么,山川草木不都是我们自性法身的流露,不也是成就我们的一部分吗?

  在无明的冰火中

  所以修习禅法的人,固然是回到真实本来的面目,要从自性开始,可是外在的对应上,却必须知道连花草树木都是不可轻慢、不可任意摧折的,如果我们在面对外在的事物的时候不能有敬重包容的心,不能把它放进自我心量的一部分,那我们就难以理解“有情无情,同圆种智”的真谛了。

  山川草木还不是很难对应的,最难对应的是我们四散飘飞的心念,我们常说想像力如天马行空,是难以驾驭的,其实,从无明升起的妄念也是想象力的一部分,如同天马一样飘忽来去,不要说驾驭了,有时我们一点都不知道它升起的地方,当然也不能控制它飞往的所在了。

  想象力如果是天马,天马总要有一个来处的,总要有一处天马的故乡;或者说,这天马在飞行动dàng的途中,总有落下歇息的时候。对禅者来说,那天马的故乡,那天马偶尔息足,正是进入禅定的第一步,所以佛经里才说:“多知多识,不如息念。”息念也等于系住了那匹没有一定方向飞行的天马。

  不过,有一些禅者,因此认为人的想象力、意识、妄念是无意义的,这反而使他们的禅失去了活泼有国力的生机,而成为枯木寒岩一派了。想象力乃至妄念这样的东西,固然是禅者的gān扰,何尝不是禅者最好的锻炼呢?

  佛经里不是有一位“罔明菩萨”吗?罔明就是天明,无明是想象、意识、妄念的来处,也正是意念天马的故乡,连无明都成就了大菩萨,我们如何敢轻视无明呢?无明从何处来?《中阿含经》说:“人以爱为食,爱以无明为食,无明以五盖为食,乃至不信以闻恶法为食,譬如大海以大河为食,大河以小河为食,乃至溪涧平泽以雨为食。”也就是由于听到恶法而不能正法,不能信正法就生出贪、嗔、痴、慢、疑五种盖障,因为五盖而生出无明,由于无明才生爱欲,有了爱欲才有了人。

  如果一个人没有无明就不会投生为人了,因此我们不能轻视无明。

  《止观辅行》里说:“为迷冰者,指水为冰。为迷水者,指冰为水。如迷法性即指无明。如迷无明即指法性。若失此意,俱迷二法。帮知世人非但不识即无明之法性,亦乃不识即法性之无明。”这是多少晶莹剔透的见解,法性与无明本来就是一体,就像冰与水一样,无明的冰就是法性的水呀!无明一转,就是般若;烦恼一转,即成智慧;迷执一回身,就是觉悟了。这正是六祖慧能说的:“一念迷,即是众生;一念觉,即是佛。”

  修行人对待自我的无明,并不是斩断无明,而是在无明的冰火中,冶炼出般若慧水;同样的,修行人在对待山川草木时,是不轻贱一片地、一根草、一朵花、一棵树,那是因为大地无不是法界,法界中无不是我们自性的流露,而且即使是小草上的一滴露水,无不是饱孕着般若的,只看我们有没有明净的心地去观照罢了。曾经有人问牛头慧忠禅师说:“阿那个是佛心?”他主:“墙壁瓦砾是。”又有人问他说:“你说无情也有佛性,那么有情又怎么说?”他说:“无情尚尔,况有情耶?”

  在禅宗时在,类似这样的说法很多,有一个有名的公案,可以使我们更清楚这种说法的题旨。

  一阐提人,皆有佛性

  晋朝的大禅师竺道生,他曾向当时最伟大的译师鸠摩罗什修学佛法,他常说:“一阐提人,皆得成佛。”当时《大涅 经》尚未流传于中土,大家听到了这种说法都非常惊惧,认为非佛所说,是背离了佛道的。

  因为:“一阐提人”依照《楞伽经》的说法是:“一阐提有二种,一者舍一切善根。及于无始众生发愿。”意思是阐提分为两种,一种是断善阐提,就是起大邪见而断一切善根的人。二种是大悲阐提,是指有大悲心的菩萨,发愿要度尽一切众生才成佛,由于众生没有度尽的时候,自己也就成佛无期。理论上,充满邪见的人、毫无善根的人,成佛当然无望;而那些要度尽众生才成佛的菩萨们,由于他自许的诺言,成佛也是遥不可及的事了。

  可是竺道生竟敢说他们都能成佛,很自然引起了众人的疑虑,甚至都屏弃他的说法,但他仍坚持这个看法,还发下誓言:“若我所说,反于经义者,请于现身即表厉疾,若于实相不相违背者,愿舍寿时据狮子座。”(如果我说的话有违反经义,现在就让我得重病,如果我说的法不违背实相,但愿我死时是坐在狮子座上说法,安然而逝。)说完,他拂袖而去。

  竺道生后来进入平江虎丘山,搬了一堆石头竖起来做听众,他就为那些石头讲经,讲到“阐提悉有佛性”的时候,他问那些石头说:“如我所说,契佛心否?”听讲的石头全部点头。这个景象被路过的人看见了,传说:“道生说法,顽石点头”,大家又认为他有道,十天之内来跟随他的学徒有数百人,后来他到庐山去,从众更多。

  十斛芝麻树上摊

  唐朝的时候,我国出现过一位伟大的居士庞蕴,他是石头希迁、马祖道一两位禅师的弟子,他虽未出家,但后世禅宗仍把他列入重要的地位。

  庞蕴,字道玄,他和妻子女儿都修行禅宗,他的女儿叫庞灵照,对禅的悟境甚至不比父亲差,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修行禅宗有成就的女性。他的妻子名字没有留传下来,在藏经里称为“庞婆”,也有很好的修证功夫。

  有一天,一家人在茅庐里坐着,庞蕴突然说:“难!难!难!十斛芝麻树上摊!”意思是修道是非常困难的,就像要把十斛芝麻在树上全部摊开一样困难。

  庞婆听了不以为然,接着说:“易!易!易!如下眠chuáng脚踏地!”是说:“修行非常容易,就如同下chuáng的时候脚踏在地上一样!”

  最后,庞灵照说:“不难也不易,百草头上祖师意。”她的看法是,修行既不像父亲说的那么难,也不像母亲说的那么容易。如果能领会百草头上有祖师意,则一草一木都是妙法,不是很容易吗?但对于不能从百草头上看见般若空慧的人,只好把它当成普通的草,修行就难了。

  后世许多禅学家在解这段故事时,都说庞灵照说得最好,最能表达禅的修行是一种调合与中道的概念。

  但我对这段语录有不同的看法,其实庞蕴、庞婆、灵照说得都很好,并没有高下之分,只是他们所指向的层次不同罢了。

  庞蕴所说的是:“禅的心念”,他认为人的心念之多就像十斛芝麻一样,而且这些心念高高低低微细如芝麻,要使心念完全专注在禅境上,不使它外流,正像是把十斛芝麻摊平在树上那么难呀!

  庞婆所说的是:“禅的生活”,她认为禅的修行到最后就完全落在生活里了,这就是“平常心是道”,对于真能领受禅的好处的人,并不只在禅定上,就是从眠chuáng下来踏到地上,如此简单的动作里也是禅的修行。这也是古来许多伟大禅师都把吃饭睡觉的专注也当作禅修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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