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论人生_周国平【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可是,要信仰自己毫无把握的事情,又谈何容易。帕斯卡尔的办法是,向那些盲信者学习,遵循一切宗教习俗,事事做得好像是在信仰着的那样。“正是这样才会自然而然使你信仰并使你牲畜化。”他的内心独白:“但,这是我所害怕的。”立刻反问自己:“为什么害怕呢?你有什么可丧失的呢?”非常形象!说服自己真难!对于一个必死的人来说,的确没有什么可丧失的。也许会丧失一种清醒,但这清醒正是他要除去的。一个真正为死所震撼的人要相信不死,就必须使自己“牲畜化”,即变得和那些从未真正思考过死亡的人(盲信者和不关心信仰者均属此列)一样。对死的思考推动人们走向宗教,而宗教的实际作用却是终止这种思考。从积极方面说,宗教倡导一种博爱jīng神,其作用也不是使人们真正相信不死,而是在博爱中淡忘自我及其死亡。

  我姑且假定宗教所宣称的灵魂不死或轮回是真实的,即使如此,我也不能从中获得安慰。如果这个在我生前死后始终存在着的灵魂,与此生此世的我没有意识上的连续性,它对我又有何意义?而事实上,我对我出生前的生活确然茫然无知,由此可以推知我的亡灵对我此生的生活也不会有所记忆。这个与我的尘世生命全然无关的不死的灵魂,不过是如同黑格尔的绝对jīng神一样的抽象体。把我说成是它的天国历程中的一次偶然堕落,或是把我说成是大自然的永恒流变中的一个偶然产物,我看不出两者之间究竟有何区别。

  乌纳穆诺的话是不确的,愿意信仰未必就能信仰,我终究无法使自己相信有真正属于我的不朽。一切不朽都以个人放弃其具体的、个别的存在为前提。也就是说,所谓不朽不过是我不复存在的同义语罢了。我要这样的不朽有何用?

  十

  现在无路可走了。我只好回到原地,面对死亡,不回避但也不再寻找接受它的理由。

  肖斯塔科维奇拒绝在他描写死亡的《第十四jiāo响乐》的终曲中美化死亡,给人廉价的安慰。死是真正的终结,是一切价值的毁灭。死的权力无比,我们接受它并非因为它合理,而是因为非接受它不可。

  这是多么徒劳:到头来你还是不愿意,还是得接受!

  但我必须作这徒劳的思考。我无法只去注意金钱、地位、名声之类的小事,而对终将使自己丧失一切的死毫不关心。人生只是瞬间,死亡才是永恒,不把死透彻地想一想,我就活不踏实。

  一个人只要认真思考过死亡,不管是否获得使自己满意的结果,他都好像是把人生的边界勘察了一番,看到了人生的全景和限度。如此他就会形成一种豁达的胸怀,在沉浮人世的同时也能跳出来加以审视。他固然仍有自己的追求,但不会把成功和失败看得太重要。他清楚一切幸福和苦难的相对性质,因而快乐时不会忘形,痛苦时也不致失态。

  奥勒留主张“像一个有死者那样去看待事物”,“把每一天都作为最后一天度过”。例如,你渴望名声,就想一想你以及知道你的名字的今人后人都是要死的,便会明白名声不过是浮云。你被人激怒了。就想一想你和那激怒你的人都很快将不复存在,于是会平静下来。你感到烦恼或悲伤,就想一想曾因同样事情痛苦的人们哪里去了,便会觉得为这些事痛苦是不值得的。他的用意仅在始终保持恬静的心境,我认为未免消极。人生还是要积极进取的,不过同时不妨替自己保留着这样一种有死者的眼光,以便在必要的时候甘于退让和获得平静。

  思考死亡的另一个收获是使我们随时做好准备,即使明天就死也不感到惊慌或委屈。尽管我始终不承认死是可以接受的,我仍赞同许多先哲的这个看法:既然死迟早要来,早来迟来就不是很重要的了。在我看来,我们应该也能够做到的仅是这个意义上的不怕死。

  古希腊最早的哲人之一比阿斯认为,我们应当随时安排自己的生命,既可享高寿,也不虑早折。卢克莱修说:“尽管你活满多少世代的时间,永恒的死仍在等候着你;而那与昨天的阳光偕逝的人,比起许多月许多年以前就死去的,他死而不复存在的时间不会是更短。”奥勒留说:“最长寿者将被带往与早夭者相同的地方。”因此,“不要把按你能提出的许多年后死而非明天死看成什么大事。”我觉得这些话都说得很在理。面对永恒的死,一切有限的寿命均等值。在我们心目中,一个古人,一个几百年前的人,他活了多久,缘何而死,会有什么重要性么?漫长岁月的间隔使我们很容易扬弃种种偶然因素,而一目了然地看到他死去的必然性:怎么着他也活不到今天,终归是死了!那么,我们何不置身遥远的未来,也这样来看待自己的死呢?这至少可以使我们比较坦然地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我对生命是贪婪的,活得再长久也不能死而无憾。但是既然终有一死,为寿命长短忧虑便是不必要的,能长寿当然好,如果不能呢,也没什么,反正是一回事!萧伯纳高龄时自拟墓志铭云:“我早就知道无论我活多久,这种事情迟早总会发生的。”我想,我们这些尚无把握享高龄的人应能以同样达观的口吻说:既然我知道这种事情迟早总会发生,我就不太在乎我能活多久了。一个人若能看穿寿命的无谓,他也就尽其所能地获得了对死亡的自由。他也许仍畏惧形而上意义上的死,即寂灭和虚无,但对于日常生活中的死,即由疾病或灾祸造成的他的具体的死,他已在相当程度上克服了恐惧之感。

  死是个体的绝对毁灭,倘非自欺欺人,从中决不可能发掘出正面的价值来。但是,思考死对于生却是有价值的,它使我能以超脱的态度对待人生一切遭际,其中包括作为生活事件的现实中的死。如此看来,对死的思考尽管徒劳,却并非没有意义。

  超验的死和经验的死

  死亡问题的研究可以在两个不同的层面上展开,一是形而上的层面,即宗教和哲学,另一是形而下的层面,包括医学、心理学、社会学等等。之所以分成这两个层面,则是因为死亡作为一个对象,兼具超验和经验这样两种不同的性质。

  作为超验的对象,死是任何人都不可能真正经验到的。如果说死就是肉体生命的解体,那么,没有人能够根据自己的经验确知人在肉体生命解体之后是一种什么状态。所谓濒死体验所涉及的仅是生命解体过程中的心理体验,而非解体完成之后的状态。不论医学怎样越来越jīng确地给肉体死亡下定义,也不能使我们向死亡的超验本质更加接近一步。诸如人死后有没有灵魂,灵魂归于何处,抑或死后只是绝对的虚无,这样的问题永远不是经验以及以经验为基础的科学所能回答的。在此意义上,死是永恒的谜,其真相永远隐藏在神秘的彼岸。

  然而,正是死亡的这种超验性质使得它成了哲学和宗教所关注的重大课题。既然死是人生的必然结局,对人生图景和生命意义的总体解释在很大程度上便取决于对这个结局的含义的破译。由于死的含义是超越于经验之外的,所以,对之的解释只能或者是玄思性质的,或者是信仰性质的。哲学和宗教都确认某种超验的不朽的世界本体之存在,而把死解释为个体生命向这一本体的复归,区别仅在于哲学是靠玄思来建构超验本体,宗教则以神的名义把超验本体规定为信仰的对象。在不同的哲学和宗教那里,超验本体的性质各异,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便是它的存在保证了生命的某种不朽性,使生命不致因为死亡而归于彻底的无。也就是说,它们都是把死解释成另一种有,甚至是比生更圆满的有。也许佛教是唯一的例外,佛教的本义是把生死都看做无的,教人在此基础上看破生死之别,从而不执著于生命之有的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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